二十
李临韫并未再多说什么,只是派人将景棠送回她租借的小院里。
门口正站着云施,他见景棠下了马车迎了上去,景棠刚站稳就瞧见了他,她笑意盈盈唤道:“云郎君。”
身后马车驶走,景棠走近看,云施的脸色显得格外苍白,景棠不禁担忧道:“你怎么了,莫不是昨夜淋了雨?”
云施摇了摇头,“无事,那个太子没对你如何吧?”
景棠见他面色稍霁才道:“没有,太子殿下没有为难我,不过我从太子殿下口中得知了我娘亲的身世。”
她简单叙述了情况,并确认了她爹娘在江府,“不过谢道长应是已经入宫了,那我们就不必着急了。”
云施安静地听完,才出声道:“那我们之后如何?”
景棠:“我还是想继续观察魏安侯,毕竟他的行为明目张胆到有些奇怪了。”
“好。”
二人并肩进门,景棠也未想到,会如此之快回到小院里,看着小小的院落里一切如旧安宁,她呼吸了一下新鲜空气,“真好。”
云施的脸色尤为别扭,他单手抚上后颈道:“对了,帷帐…我买好了。”
景棠一愣,随后温热逐渐爬上面颊,“嗯、嗯…”
暧昧的气氛逐渐升温,景棠有些无地自容道:“我、我们调查清楚魏安侯之后,就去寻我爹娘,到时候我们就不用在这里了…”
瞧见了云施眼中划过的落寞,景棠连忙道:“放心,我爹娘肯定会感谢云郎君的,到时候你要找的东西,我们肯定能找到。”
云施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半晌,才垂眸移开,“嗯。”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景棠抿抿唇,莫名感到一丝愧疚。
外头灯火通明,景棠还未用晚饭,便已经感觉困倦,她猜测是昨夜在牢房里没有睡好。
明明前一刻还有些心不在焉,下一刻眼皮便开始发沉,伴随着若即若离的喧闹声,她闭上了眼,陷入梦魇。
梦中,她赤着脚踽踽地走在碧海蓝天的交界处,孤寂、迷茫,莫名涌起的悲恸不断在心口处弥漫,海面洪波突然开始急湍,涡流不断打旋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
潮咸的海水无情地将她吞噬,她极力地想清醒过来,却如何也做不到,直到一股冰冷刺骨的触感贴近了她,即使耳边被水压迫的发疼,景棠也清晰地听清了那句话。
“快醒过来。”
景棠缓缓睁开眼,随后便惊恐地瞪大了双眼,这不是梦,她是真的在水里!
环抱住她的人轻轻松开了她,一头墨发犹如海藻般在眼前漾过,绝色倾城的容貌在其中显露出,不同于常人的那对长长的离耳尤为显眼,面前人美的似误坠凡间的仙子,而正是这样的人正直直地盯着她。
景棠捂住自己的唇,拼命屏住呼吸,在她坚持不住已经做好水涌入口鼻时,却意外地呼吸到了空气。
面前人抚上她的脸颊,朝她一笑,“不必害怕。”空灵婉转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景棠下意识往后瑟缩,目光警惕地看着她,她微微垂眸,被吓得全身一颤,只见自对方腰腹下并不是双腿,而是一条粼光闪闪的漂亮鱼尾在水中滑动。
她似是不解她的抵触,那张过分美丽的面容凑近她几分,神色真诚地说道:“你真好看。”
景棠惊恐又怪异地望了她一眼,顶着这张脸说出这种话,这怕不是一个脑子不好的妖怪。
一人一妖僵持了许久,景棠不确定她会不会伤害自己,她动了动唇,小心翼翼,“这、这是哪里?”
鲛人的眼尾旁布有几枚鳞片,配上这副面容徒增了几分神秘与妖冶,与她千娇百媚的面容不符,她一脸纯真坦然道:“你是烨儿给我找的朋友。”
烨儿?
未容景棠细想,眼前的鲛人灵活地将她再次抱进怀中,摆动鱼尾向旁迅速游去,下一刻,凌厉狠绝的剑气斩破她们方才在的地方,强力气流在水中掀起一阵汹涌狂潮,景棠险些被甩出去。
求生欲让景棠下意识贴近了她,“发、发生了什么?”
鲛人靛蓝色的瞳孔紧盯着上方,景棠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澹淡水面上依稀可见一道身影。
那道身影距离越来越近,直到破水而入,手中剑在水中熠熠闪烁,他反手挽起剑,以极快的速度将剑锋对准了二人。
事情发生的太快,身旁的鲛人发出一阵凄厉的哀嚎,一瞬间的溺水感扑面而来,来不及反应,咸涩与清甜味全部溢进唇中,瞬息,她已然再度能正常呼吸,眼前的水流被丝丝赤色漂染,景棠呆呆地转头,只见那柄剑已经正中插入鲛人的胸腔处。
剧烈的疼痛让鲛人松开了怀中人,她无力地阖上眸,任由身体缓缓沉入水底。
景棠的肩膀被人从后握住,她慌乱地回头去看,熟悉的面容让她眼眶一热,“云施”
云施眉眼的冷冽瞬时退去,他牵动她的手,带她浮游上岸。
从水里出来,景棠才发现这不是在野外。
桂花树下的潺潺流溪盘旋逶迤,细小花朵落在澈净的水面上打着弯,空气中散着清淡花香,参天树后是雅致的华府。
景棠爬上岸轻咳了几声,她发觉喉咙出奇的干,她想,许是泡在水里太久。
想到这里,她望向身后浸染上梅红色的水流。
“云郎君,那个妖怪没想伤害我。”
云施用手擦掉她脸上的水珠,语气对他人的生死很是不在意,“你不会水,她拖着你就是在害你。”
她张了张唇,正想辩解,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嗓子像是被一团火堵住,炽灼又干涸,她抓紧了胸口的衣襟,垂头剧烈地咳嗽了几声。
景棠喘着粗气,无力地单手撑着地。
云施发觉到了她的不对劲,“怎么了?”
在触碰到她的一瞬间,云施就被她身体的滚烫惊了惊。
不过须臾,胸口处的不适感便愈发强烈,景棠痛得冷汗涔涔,几近昏迷,她压抑着嗓音痛苦啜泣,“疼好疼……”
云施再也没有往常的云淡风轻,他颤着声道:“没事的,你会没事的。”
他没有丝毫犹豫,扣住她的手腕脉搏,沁凉之息自手腕处逐渐延至四肢百骸,明明已经在不断输送灵气,却不见任何好转。
景棠脸色惨白,双眸紧闭。
“阿棠、阿棠!”云施失控般地吼叫试图唤醒她,从来没有过的无助与恐惧感占据了整个大脑。
回应他的只有她胸前的轻微浮动,云施很清楚,如果他松开了她的手,她就会死去。
望着景棠眼尾逐渐浮现的鳞片,云施呼吸一窒,他没有时间去细思,毅然翻身与怀中人一同再度沉入水中。
云施一刻也不停地继续将自身灵力传至于她。
他掌中的手一动,在云施满怀期冀的目光中,景棠缓缓睁开了眼,虚弱地唤:“云郎君。”
他没有说任何,只是紧紧地拥住她,力度大的像是要把她融进自己的血肉中。
方才命若悬丝的感觉太过痛苦,身上的冰冷犹存,在寒意深潭中,只有身前人的怀抱有几分温暖,她不由回抱住他。
她以为自己真的会死。
云施松开她,望着她泛红的眼眶,眼底划过心疼,“别哭,我带你回家。”
这句话彻底击碎了景棠这段时日的故作坚强,她今年不过双八,她以往的日子是在闺阁刺绣抚琴,做过的事再出格,也不过瞒着爹娘偷偷看话本。
她吸了吸鼻子,带着浓浓哭腔道:“我是不是和水犯冲,为何每次都是这样”
提到这个,云施松开了她,“不怪阿棠”
他突然止住话语,眼见鳞片已经渐渐在景棠的眼尾延伸,生长速度实在惊人,他带着晦暗不明的这般打量让景棠有些不安,“怎么了”
景棠说话间,意识到了面部的略微不适,她惶惶道:“我,我的脸怎么了?”
她正欲抬手触碰,云施捏住了她的手腕,见此事瞒不住,只能直接道:“你方才大抵是误食了鲛人血。”
在景棠充满困惑的眼神里,他缓缓继续道:“鲛族的同化能力较强,但你放心,会有办法的。”
回应他的是无边的沉默。
许久,景棠才面带迷茫地望着他,“同化你的意思是我会变成那个鲛人的样子?”
“所以方才是因为没有在水里,我才会觉得很那般痛苦?”
景棠苦笑一声,“而且能有什么办法?”
见她情绪愈发消极,云施觉得胸口处难受极了,“我们先去寻方才的那条鲛人,我下手有度,她没死。”
“况且是我鲁莽伤了她,阿棠,对不起。”
闻言,景棠又哭了,“你道歉什么,你又没错。”
云施显然没有想到她会因为道歉哭,他手脚无措地哄道:“对不别哭”
“呜以后我一定要练武,让那些妖怪再也不敢欺负我。”景棠下意识抬手去拭泪,却摸到了几粒圆圆的硬物,她垂眼一看,是珍珠。
“听说鲛族的眼泪会变成珠宝,看来传言是真的。”云施在旁提醒。
景棠哭得更凶了。
哭够了的景棠镇定下来,虽然可以在水下呼吸,但她仍旧不会水,只能云施带着她潜入水底,水中静谧,但之前,景棠观察着四方,根据之前的事件,推测道: “这里的水是海水。”
忆起之前魏安侯的怪异,景棠豁然道:“这里是魏安侯府?”
云施一边转眸找寻,一边道:“外面的装潢很华丽。”
望着云施毫无压力地浮水,景棠后知后觉,满面狐疑地发问:“云郎君为何能在水里这般畅通无阻?”
云施面不改色,“谢拂尘之前给了你几张泅水符,你忘了吗?”
“有这回事吗?”
云施:“有。”
海水幽暗,这时一股不同寻常的清香味钻进鼻中,熟悉的味道令景棠惊觉道:“就是这个味道,鲛人受伤时,我似乎就是咽下了这种味道的东西!”
她想起那道又快又狠的剑气,心有余悸道:“不论如何,云郎君都不可再冲动。”
云施点头应好。
越接近水底,景棠的耳畔就仿佛有无形的压力压迫着耳膜,她下意识捂住耳朵。
云施敏锐察觉到她面上痛苦,他停住下潜的动作,担忧地轻蹙起眉,“怎么了,又觉着难受了?”
景棠摇摇头,“我没事,我们快些找她罢。”
云施欲言又止,但最终没有说什么,只道:“若感到不适,一定要同我说。”
“好。”
宛如深渊的海底,别致的假山以及珊瑚摆饰远远映现,假山后一抹光亮闪过,待二人靠近才发现只是一柄剑而已,景棠望着洁净的剑刃,耳旁骤然传来一阵古怪又汹涌的激浪声,她猛地抬起头,大声疾呼,“快走!”
话音刚落,强烈的卷浪腾涌而至,云施脚踏假山借力,跃出了一大段距离,紧接着那个声音再次袭来,景棠又忙道:“又来了,快去上面!”
云施单手将她抱起,连连退后,然后快速游至水面,只见水上的火光闪灼,还有依稀的嘈杂声,景棠心下一沉,方才的动静实在太大了,恐怕惊扰了魏安侯府的人。
鲛人如鬼魅般凭空出现在二人身后,她拽住景棠的衣衫,胸口处的血液还在源源不断地涌出,仿佛厉鬼索命地嘶吼,“别带走我的朋友!”
景棠尖叫一声,二人被拖拽着下滑,云施迅速调整身位,翻转一脚踹在了鲛人的胸口,然后顺势跃出了水面。
景棠不能出水,所以云施只能再度降落,半浮在水上。
外头的士兵早已包围了岸上,领头的是一个身着华服的年轻男人,他轻眯起眼,“你竟能挣脱束缚绳,你究竟是谁?”
景棠被云施护在了怀里,只露出半张湿漉漉的面容,即便是侧面,如同雨后菡萏般精致的轮廓也足以令人惊艳。
“你又是谁。”察觉到眼前男人的有意探究,云施不动声色地将景棠搂紧了些。
如今看来,所有海水都用在了这里,这样的话,看来鲛人只能生存于大海,魏安侯做的这一切,原是为了鲛人?
魏安侯抚掌大笑,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随后他收敛起笑意,眼中闪过阴戾,唇中吐出冷漠又无情的命令,“不论你是什么妖物,杀。”
他看了一眼云施怀中的女子,修长白皙的后颈已然渐次生长出盈盈鳞片,他扬起唇角。
士兵持着火把步步紧逼,手中长枪似要投掷于水中,景棠推开云施,语速极快道:“你快走,我离不了水,只能拖累你。”
云施犹豫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握住她的手,“你去水底他们应是奈何不了你的。”
他手下收紧,含着不舍道:“等我。”
云施看向魏安侯,他高高扬起手臂,然后落下激起一片水花,水花以一种诡异的方式飞溅至四周士兵,在一阵嘈杂声,魏安侯以袖遮水,再抬眼,哪里还有云施的身影。
景棠早已扎进水里,原处只剩下阵阵涟漪水波。
魏安侯侧头冷声吩咐,“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