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后院
那天之后,阿凤便跟着刘妈呆在琴乐坊的后院,学着给前院的姑娘们洗衣服做饭,做些洒扫的伙计,每天寅时刚过便起床干活,戌时收拾休息,这对于一个不过七八岁的小孩子来说或许有些困难,但阿凤身体里的知北已经二十六岁了,早已习惯这样的作息和工作,做来倒也不算痛苦。
带着阿凤干活的刘妈,原来是渭城外刘家村的一名农妇,十五年前朝廷和西北面的蛮人争夺边州,作为战时的补给站渭城和洪州都遭了殃,连续的征战加上长久干旱,刘妈一家连上交赋税的粮食都没有。
也是在那一年,刘妈的丈夫为了一家的口粮,把刘妈十二岁的女儿卖给了路过逃难的商户,等刘妈知道的时候,孩子已经被带走了。
可当时的渭州除了士兵,只有逃不走的老弱妇孺,哪还有什么逃难的商户,大户人家早在年前听闻风声后,留下几个看管祖宅收租的下人早早的走了,刘妈心里知道自己的女儿是被丈夫卖进了青楼,那时除了城中的青楼门庭若市的招呼着远近的军爷,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容得下一个小小的姑娘。
刘妈也知道自己的女儿是年纪大才被买走,要是和现在阿凤一样只有七八岁,恐怕连青楼都不要,乱世饥荒,任何地方只要能赚钱的不要添张嘴的。
但是她也没有办法,自己当时还怀着孩子,却已经两天没有吃饭了,小儿子饿的路都走不动,只能一直在床上躺着,她不怪任何人,要怪啊也只怪这作践人活不下去的世道。
到处都是弃子逐妻来换取口食的百姓,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也会被丈夫卖掉,自己还埋怨什么,又能埋怨什么呢。
可即使卖了女儿,有了暂时的口粮,刘妈一家也没有在那场饥饿中坚持多久,先是刘妈肚子里的孩子早产,生下来的时候,只有刘妈丈夫的巴掌那么大,都是饿的,生下来哭都没有力气,嚎了两嗓子没多久便死了。
然后是刘妈的小儿子跟着村里的孩子到渭州城里要饭,早上走的时候还说让刘妈在家等着吃饭,晚上回来的时候,端着的破碗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要到,刘妈的丈夫生气的以为是孩子自己在外面吃完了,便拿着屋子里挂着的教子鞭,作势打了孩子两鞭子,小儿子尖声叫了两声就没了,不是被打死的,是活活被饿死的。
后来刘妈的丈夫也去了,他每天说着出门去借粮,其实就是为了省下一口饭给还在月子里的刘妈吃。
最后还是邻村的孩子告诉刘妈她丈夫死在渭城外官道边了,刘妈跑到的时候,太阳都落了山许久,月亮如同一把弯刀挂在天上,可路上哪还有人呢,不是被野狗吃了,就是被进城的士兵一起拉走丢在了城外的乱葬岗里了。
“都是报应啊,元娘被她爹卖了之后,家就开始散了,是我做的孽啊,都是报应。”刘妈一边洗着衣服一边对旁边打水的阿凤说,似乎这小小的姑娘是自己唯一的听客,有些话总得说出来才舒畅,饥饿贫穷把每个苟活于世的妇人都变成了四处诉苦的祥林嫂。
“一家五口,就我活了下来,常常啊,我想想,还不如死了算了,后来听村里活下来的说,他们好似在城里看见了我的元娘,我就想着我得找到元娘,找到了得给她磕个头,和她说爹娘对不起她。”刘妈停了一会擦擦眼泪。
“我找了很多的烟花巷,他们都说没有叫元娘的人,后来为了生计,我就进了这琴乐坊,听人说,这个是渭州最大的青楼,也许这里有人知道我的元娘去了哪里。”刘妈开始把衣服放进干净的水里漂干净。
“刘妈,会找到的,你会找到元娘的。被母亲牵挂的孩子一定走的不远。”阿凤小小的手摸着刘妈的手,稚嫩的脸庞很是认真的说着。
“嗯,好孩子,会找到的。”刘妈看着瘦瘦小小的阿凤,勉强的挤出一个哭一样的微笑。
知北不知道这样的安慰对刘妈有没有用,归根结底错的人不是刘妈,是这荒唐的吃人的战争,但她也找不到其他的理由,就算刘妈找到元娘,她还会不会认刘妈,乱世中生活所给与的数年的屈辱不会消失,那个叫元娘的姑娘是否也需要通过恨来转移自己的委屈,这些没有人知道。
一年过去了,在刘妈和伙计的声声阿凤中,知北慢慢的,几乎要忘记了自己本来的名字。
有时沉睡梦魇,那些属于小小阿凤的记忆会在脑中浮现,家里炕上饿的奄奄一息的小弟,灶台前掩面流泪的母亲,荒芜的田地,张牙舞爪的催促收税的官吏,父亲把他交给琴妈妈的决绝和似乎抹泪的背影,还有阿凤日日夜夜对生活的埋怨与咒骂,
这样的梦魇都会在被抓回的打骂中结束,在夜色昏沉中接着迎接新的一天。
有时知北会想,如果真正的阿凤死了也好,这操蛋的日子活着才是最大的折磨,可知北呢?知北为什么要在这里啊,举目无亲,甚至有时觉得之前的二十六年记忆才是一场梦,现在的生活才是真实,辨别不清的真真假假都被一天天的消磨在岁月里。
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年,知北已经二十七岁,小阿凤八岁,知北还是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朝代,入耳听见的信息似乎和记忆里的完全对不上,但知北却在这一方小小的院落里,看见了荒草丛生的人间,还有在天地不仁战乱纷争中,苦苦求生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