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青山
蓉城，青山。
如同其名那般，即使是在冬季萧索的时节，那漫山遍布的松柏树依然迸发着勃然生机，微风吹过整个山头沙沙作响，虽然清冷但并不寂寥，因为被它们所环绕着的，是长眠此地的最可爱的人。
手持一捧白菊，路宇豪缓缓在碑林中穿行，他们如同四周的常青树那般恒久地伫立守卫在此，无论生前还是死后。
在灵异肆虐现世的当下，常人能安然地工作与生活甚至对此知之甚少，他们功不可没。
青山，是代价，也是责任。
请再等一等，请在等一等，等到无可转圜的时候，还请诸君再上马，届时冰冷刚硬的大理石，亦能遍地开花。
“这一束，是我的。”
轻轻将手中白菊放下，路宇豪没有直起身，不顾灰尘地席地而坐，看着照片里那阳光开朗的少年，自顾自地拉起了家常，
“景星，我又来看你了。”
“抱歉啊，这次我可能又要食言了。”
“虽然我总是食言……”
路宇豪尴尬地挠挠头，放在以往一定会被他笑骂着锁喉吧，
“本来还说再次见面说不准我就是队长了呢。”
“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
照片中的少年没有回应，只是微笑着注视他。
上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呢？一个月前？不，是五年前了。
如同阔别多年的朋友聚会那般，在短暂的共同学习生活后便不再有交集，维系他们之间感情的润滑油便是那有限时间里的每个时刻。
于是每一次重逢，往事都不可避免地被重提。
路宇豪也是如此，陷入回忆的他不自觉地掏出兜里的烟，在放到嘴边，摸索打火机时才想起来这里是什么地方，悻悻地将打火机收回，烟却仍叼在嘴上。
这样便也不算破坏规矩了。
“景星，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反正我还行。”
“一顿能吃三大碗。”
“蓉城的变化很大，人啊，物啊还有我。”
“说不准我还是咱三第一个有女朋友的人呢。”
得意洋洋之余路宇豪瞥了一眼，这一次还是没有诈出来啊。
同样的话每一次前来他都会说一次，但和他那虚假的女友一样，名叫景星的少年也从不上当。
如果你能不那么聪明，是否也就不会那样做。
如果你能不那么聪明，是否能比他过得更好。
如果你能不那么聪明……
路宇豪不知道，因为他并不聪明。
垂着头，路宇豪嘟囔着，
“我找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少年。”
“他比你年轻。”
“比你有天赋。”
像是想到了什么，他突然笑道，
“还比你更有女人缘。”
“反正我比不过他，那我们几个就都比不过咯！”
“你先别急，你先别急。”
“以前每次提到这个你就急。”
唱着独角戏的路宇豪环顾着四周，这片山青水秀的宝地，叼着烟淡笑，
“到时候我再和你好好说道说道。”
短暂地寒暄过后，路宇豪也不再逗留，将叼了许久的香烟一同放在白菊旁，嘟囔着，
“虽然你不爱抽烟，但是先帮我收着，我怕我到时候迷路了，你点烟我就能闻着味儿找到你。”
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路宇豪便向外走去，走到一半时心有所感，回头望去，看到了一个此时最不想看见的人，脸色顿时变得阴沉，
“你还有脸来见他。”
那人左看右看确认路宇豪说得是自己后故作惊讶地指着自己说道，
“唉？你说的是我吗？”
没有开玩笑心思的路宇豪语气不善到几乎要溢出来，压制着周身躁动的灵力，
“现在我该叫你什么？荼毒苍生的邪教副教主大人，还是我们的好兄弟……”
“陈大运？”
被点破的陈大运也毫不在意，耸了耸肩便要将手中的黄菊放下，却被路宇豪的冷喝打断，
“别用你的东西打扰到景星的清静，你也配？别逼我在这里动手！”
随着话语的尾音，路宇豪周身的灵力开始涌动，实质化般有火焰开始游走。
陈大运的手一顿，没有在意对方的威胁，仍是放在了白菊的右侧，无视了路宇豪，目光里满是那个永远阳光开朗的少年，
“你不会在这里动手的。”
他看向压抑得已经快成高压锅的路宇豪，语气轻松，
“而且，这一束也不一定是给景星的，没准是留给我的呢？”
路宇豪嗤笑，
“陈大运，用你的屁股想想，你现在有什么资格葬在这里？你不配！”
陈大运的神色如常，张开双臂深吸着这里的空气，然后发出满足地叹息，话语理所当然般，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然后话锋陡转，
“路宇豪，最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是你！”
………
路宇豪，唐景星，陈大运。
从记事起他们就睡在一张床上，在一张桌上吃饭，一起上学，一起翘课捣蛋然后一起挨骂，最后被一起请家长时老师们才发现，他们的监护者居然是同一个人。
三人虽然都是不同姓，但都是在一家孤儿院长大的玩伴。
真正异父异母的亲兄弟说的便是他们了。
但世上没有相同的两片叶子，三人的性格也略有差别。
路宇豪健壮，是三人里的武力担当，小团队里的双花红棍，从小便展现了不俗的战斗力，即使是高他们几个年级的也会被揍得嗷嗷惨叫抱头鼠窜，更何况是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同级生们。
唐景星聪慧，是团队的军师大脑，也是常年登顶排行榜的骄子，有他为莽撞的路宇豪背书，即使闹到校长那里去也无妨，相比于害怕路宇豪的铁拳，甚至没有人敢于无视学霸的光环与他造次。
至于陈大运，那时的他是沉默而随波逐流的，如同其余两人的附庸那般，路宇豪揍人时，即使没有战力也会为他摇旗呐喊，唐景星去认错时，虽然畏惧老师也不会犹豫半分。
即使路宇豪总是打趣唐景星总是看见女孩子就失了方寸，这样是谈不到女朋友的。但他们其实最担心的，还是那个沉默寡言的陈大运，不同于生来就被遗弃的他俩，陈大运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他是被抛弃的。
所以他做事总是那么小心翼翼，生怕触怒别人，不敢想象如果没有他俩罩着还不知道会被欺负成什么模样。
“不就是爸妈嘛，我们不也是没有吗？”
年幼的路宇豪口无遮拦，每次陈大运在夜晚泣哭时，他总是这般说到，这是他能想到的安慰方式了，正如他所言，即使没有那俩人，他们不一样活得好好的吗。
这时年纪最小的唐景星就会握住陈大运的手，一边抚着他的背脊一边轻声安慰，
“路宇豪是个傻子，我们不管他。哭吧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嘿！我怎么就傻了！”
“嘘~你声音小点。”
……
即使生活拮据，但三人终究是在相互扶持间磕磕绊绊地长大了。
高中毕业时，同学们在填好同学录以后不可避免地谈起了未来，
“宇豪，你以后想做什么？”
“我？我想骑车周游世界！芜~想想就很带劲好吧。”
“大运呢？”
“啊……我……我……”
陈大运没想到自己也会被问到，下意识地看了看沉浸在幻想中的路宇豪和微笑着注视他的唐景星，
“我还没想好，到时，到时再说吧。”
“嗷……”
那女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最后看向唐景星，涉世未深的少年少女们并不能很好地掩饰自己的心思，如同午后透过纱窗的阳光，她看向唐景星的眼神朦胧而炽热。
“我么……”
不同于憨厚的路宇豪和敏感的陈大运，唐景星向来都看得更远也更清，他没有正面回答女孩的问题，而是张开双臂，一把搂住路宇豪与陈大运，笑着说道，
“不管是做什么，我们仨应该都是一起的。”
不管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
墓碑上的照片就是那时被女孩抓拍留下来的，同样的，在他左右两边空缺的位置亦是留给两人的。
“我们是一辈子的兄弟。”
事情本该这样发展的，但是在五年前，那场西山惊变，改变了太多太多。
所有人都知道五年前的西山有一个“烈豪”力压群雄夺得魁首，但那一届的学员们都知道，真正出道即巅峰的早就永远地留在了西山，留存现世的只有衣冠冢。
牢不可破的三人联盟也随之瓦解，只剩下一蹶不振的路宇豪和灰心离开的陈警官。
…………
“呵呵……”
面对陈大运的指责，路宇豪怒气反笑，大声呵斥
“景星怎么死的，身为邪教头目的你还不清楚吗？！”
“我当然清楚。”
直视路宇豪择人而噬的目光，陈大运面色坦然，
“正是因为清楚，所以，我不后悔我的选择。”
“无论是脱离执行局序列，还是加入圣灵教，我从不后悔！”
陈大运看着自己的掌心，仿佛看见了这些年无数因他枉死的冤魂，但如他言，无怨无悔，
“我上次就已经和你说过了……”
随着他的手掌缓缓闭合，一阵微风自他周身出现，携卷着扬尘和渣滓，逐渐覆盖了对峙中的二人甚至整座青山！
“是非对错我早已不再纠结，所作所为，只是为了……”
“公平。”
陈大运右手狠狠攥紧，强大的灵压随着笼罩着青山的风暴一同向外扩张，在到达某个临界点后猛地收缩！
“灵域，展开。”
…………
“世上只有妈妈好~”
“没妈的孩子像根草~”
“离开妈妈的怀抱~”
“幸福哪里找~”
……
陈大运就是那一根草，每次躲在被窝偷偷听这一首被院长明令禁止的禁曲时，他总是忍不住哭泣。
他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但在那个天气晴朗的午后，在儿童乐园枯等至明月高悬时，年幼的他恍然明白，自己这是被抛弃了。
可是……
抬头看着那轮圆满的皎月，在母亲所教导的寓意里，明明是团圆啊。
后来如何进入的福利院已记不真切，但他已经不会再相信任何人了，
他们都是骗子！
最初是这样的。
“你好，你在干什么呀？”
拒绝说话的陈大运只是抬头指了指天穹，在那里许多星星正一闪一闪地，
“嗷~你在看星星！”
丝毫没有感受到陈大运浑身散发着的生人勿近的气场，那人自顾自地坐在他的身旁，
“你看你看，我也是星星，我叫唐景星！你叫什么呀？”
陈大运看了眼这个自称星星的男孩，如果自己看了那么久的星星都是这样的家伙，他有种把眼睛抠掉的冲动。
不过他笑起来确实和星星也不遑多让。
‘妈妈说不回答别人的问题不礼貌，尤其是在自我介绍时。’
坚定反其道而行之的陈大运不会做一个乖小孩……但看着对方那期待的似乎在发光的眼神，
“妈妈也说了不要和陌生人说话。”
于是年幼的陈大运用此生最浮夸的表情和最嘹亮的声音大声地喊出了影响他一生的话，
“我叫陈大运！很高兴和你做朋友！！！”
“哇欧！”
一双有着不符合年纪的有力双手放在了他的肩头，
“我叫路宇豪，你的豪迈我认可了！以后我们就是好朋友了！”
陈大运沉默了，看着夜幕中移动的亮星，院长说那是卫星不是流星，是许不了愿的。
大人都是大骗子。
‘才没有很想交朋友什么的……’
他的愿望，实现了。
…………
“痛快！痛快啊！”
繁星点点的夜空下，陈大运的身躯化作流星狠狠砸进山体中，山石滚落间，他吐着鲜血从乱石堆中爬出，黑色衣衫均已破碎，露出身上遍布的狰狞血痕。
“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路宇豪，不愧是当初被誉为最强的菜鸟。”
没有接过他的话头，路宇豪悬浮在空中，周身赤色火焰喷涌，他现在很愤怒，非常愤怒！
而愤怒，是无需多言的！
抬手指天，赤色火焰化作羽翼，古老的篆文自指尖浮现环绕全身，温度也随之迅猛增长，将半个天穹点燃一般，那是火元素的赞歌。
“神通……”
路宇豪将符文环绕的指尖置于眼前，灵力自下丹田狂涌而来，大地也在炙烤下开始龟裂，
“天地无垠。”
话语落下，耀眼的火光自指尖绽放，贯穿天地的火柱如不周山一般自他的身后立起，熔岩在表面蔓延，天火向着星空扩散，届时火星闪烁之处皆可出现他的身影，俨然要将主场变转。
在方才的贴身对抗中，陈大运虽然吃了一点小亏，但是在金身玉骨的加持下很快就恢复过来，看着路宇豪的灭世神通，自然不会坐以待毙，虽然对方突破桎梏后进步过于迅速有些出乎他的预料，但是，这才对嘛，这才是他认识的，镇压诸多天才的路宇豪！
心思如电闪，陈大运两手交叠，互为阴阳表里呈倒转相，额头星纹显现与群星呼应，再睁开双眼已是空洞一片如寰宇般浩瀚，灵力自头顶百汇化作细线沟通星斗，
‘这里，可是我的主场！’
“神通·斗转星移。”
随着陈大运双手变转，二人的位置瞬间互换，
“虽然你打架第一名，但是神通，我才最精啊。”
陈大运说完，方才就要坠落的漫天流火化作点点星屑，如剑雨般奔着下方的路宇豪而去，满目皆是流星的拖尾，蔚为壮观。
是的，即使是在人才济济的菜鸟营，在技法上陈大运是无可争议的第一梯队，但那又如何。
面对即将轰然砸落的陨星，即使身上每个细胞都在战栗预警，路宇豪只是手掌前伸，向前虚握，轻轻呼唤，
“轰！”
第一个，第二个然后是连绵不绝数不尽的陨石砸落在地，在路宇豪刚才站立的地方，巨大的冲击吹得高空中的陈大运不自觉地后退，激起的烟尘甚至比肩星辰，堆积的陨石化作了镇压的山峰。
结束了吗？
通天彻地的刀光回答了他的疑问，浑身浴火的路宇豪持刀自地底杀出，化作天地间的一道火线直奔陈大运而来，
“受死！！！”
…………
路宇豪是个孤儿。
他从小就知道，并且不以为意。
但不在意并不意味着你可以以此调侃他，除非你的拳头比他硬，并且能一直硬下去。
这是无数被他铁拳教育过的人所领悟的道理，也是他的生存之道。
他坚信并一直贯彻着。
“你这样是不会有朋友的。”
福利院里，那个少年对遍体鳞伤的路宇豪这般说道，即使是第一次与他交谈但路宇豪并不陌生，因为对方是唯一没有看不起他的孩子，除去那个说话都小心翼翼的胆小鬼。
“为什么？”
小宇豪扬了扬自己的拳头，上面的血渍并不是他自己的，
“他们敢不和我做朋友，我就揍他。”
少年看着小宇豪，无视了那对拳头，
“如果我不愿意和你交朋友，你也会揍我吗？”
路宇豪噎住了，虽然他擅长打架但不代表他爱打架，只是有不得不出手的理由罢了，他从不对无辜者与弱者出手，但即便如此，随着认识的人越多，要打得架好像也越多了。
他结结巴巴地回答，
“等你惹到我，一样揍你。交朋友有什么好的，我又不需要朋友！”
其实是想的，没有人喜欢一个人，只有不喜欢的人。
与其武力要挟一群虚假的朋友，不如离群做流浪的孤狼。
起码很帅。
少年仿佛看透了小宇豪的扭捏，伸出手，
“那我们打个赌吧！”
“赌什么？”
“我能让你交到真正的好朋友。”
看着对方笃定的模样，路宇豪半信半疑地把缠着绷带的手放上去，
“骗我，也是要揍你的。”
见路宇豪同意，少年的眼睛笑得快要眯起，
“好，到时你就狠狠揍我。”
“那，那你现在要怎么做……”
路宇豪有些不习惯，这个少年的干净笑容。
“等！”
“等什么？”
“等到晚上你就知道了。”
路宇豪看向少年，却发现对方并没有看他，顺着目光望去，那是个沉默寡言极少交流的少年，唯二的没有尝过他铁拳的家伙。
‘如果是他的话，倒也有可能。’
无妨，双拳会给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