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婚
他脑子一片空白,海风把他的脑袋吹得嗡嗡作响。
他的手指颤抖,无法自控。
他低下头。
手上紧拽的几根发丝仿佛预示着他所有暗地里的筹谋和努力都是一场空。
海浪哗哗嘲笑他刚刚思想的幼稚。
才想着死人不配和活人争,这下倒好,人家情投意合宁可在阴间相会也不给他一点点的机会,这场感情里唱着独角戏的只余他一个人。
宽阔的海面冲刷起了巨浪,浪花交错,肉眼已寻觅不到她的身影,大自然的力量相比下人是那么的渺小而无力。
想着就如此吧,可心底却反上来更多的不服气,他凭什么打退堂鼓。
凭什么他就要被排除在外。
他想要的就要得到,哪怕为此卑微地不像自己,哪怕连自己都唾弃自己。
他脱掉外套,一个俯冲钻进了海里。
海面依旧汹涌,像是知道有人献祭般,浪头层层叠叠翻卷,一浪胜过一浪,无数浪花挟裹着死亡的恶意往海里的人直击而去。
海面没有人的动静,看不见身影也听不见声音。
过几十秒,陈弛冗就浮出水面换口气,深吸一口气又一个猛子扎了进去。
他的身体从热转凉又几乎冰冷,反复十余次,都没有找到人。
他的嘴唇乌紫,四肢酸疼,力气消失得太快。
失去易颐的恐慌此刻真切得涌了上来,他要失去她了,怎么可以,他开始后悔刚才在礁石上的犹豫和思索,懊恼和自责占据了他的脑子,他该果决一点的,他该一起跳下去的。
“易颐!”他大声喊叫,希冀她应声。
湿漉漉的头发盖住他的眼睛,带落一串水珠,分不清是泪还是水。
“你在哪里?”
敛声几息,得不到回应,他攒了一股劲,又屏气沉入了海里。
他往下游得更深,几乎是豁出去自己的性命的架势。
他开始感受不到四肢的存在,连酸痛都被麻木所覆盖,他觉得他是到了极限。
也好,既然救不回她,那他也不打算活着了。
他心里想着,此刻难得一阵轻松。
他放弃屏气,闭上眼睛,放松身体,就让大海决定他的葬生之地。
沉眠大海也算是共赴黄泉了,也是洋人崇尚的罗曼蒂克的死法。
他的身子浮上了海面,四肢摊平,就在这个时候他的手触碰到了什么。
陈弛冗睁开眼睛,他用着力气侧过头去,看到了面色惨白没有知觉的易颐。
平静的、没有生机的她。
他扯开嘴角露出一个艰涩的笑,劫后余生般紧紧抱住她,抱着她恍若珍宝。
他撩开她的头发,探了探鼻息。
双唇贴上她的,给她输送氧气,不带一丝旖旎。
找到了人,他又生出了力气。
耗费很久才把人拖拽到沙滩上,他按压她的胸口做着人工呼吸,他在留洋时有进修过紧急救援,此时正好派上用场。
待看到她侧头吐出肺里的海水和藻类后,陈弛冗才真正地放松下来。
这是他失而复得的爱人啊,他的目光巡视过她的眉眼和全身,最终在她双腿上的绳结上停留许久,他在脑中推演绳结的方向,得出这是她自己绑上去的结论。
她没有给自己退路,她必定是会水的,甚至极大可能还很擅长潜水,所以她绑住了双脚,怕自己潜水的本能迸发,影响她的求死计划。
这是她献给那个人的忠诚,她深爱着他,无论生死。
而自己呢。
陈弛冗看着自己泡皱的双手,皱巴巴的湿衣服,发出一声微嘲,他狼狈如此,只为在海里救她,狼狈得像一条落难狗。
他把她视为珍宝,豁出性命,甚至做好了死去的准备,但她同样是豁出去性命想去赴死,成全她和那个人之间的情意。
他爱她,她不爱他,她爱他。
“真是卑微啊,陈弛冗。”
他解掉了她双脚上绑住的绳结,拿手描绘她的眉眼,哽咽道,“什么时候你才能爱上我呢,哪怕只有一点爱,让我感受到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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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颐浑身不舒服,身体被颠簸着快要散架,她的胸腔像是灌了铅,喉咙被刀剌过一般。
她艰难地睁开眼,发现自己在一个男人的怀里,被他紧紧抱着,她挣扎了一下,却没挣脱开。
“放我下来。”
她气若游丝,说出的话跟蚊子似的,陈弛冗凑近了些,说:“你醒了,你先别说话先送你回家,再忍忍马上到家了。”
易颐这才发现是他救了她,可她并没有感激,她语气淡漠,甚至带着些责怪,“你不该救我的。”
陈弛冗没有放在心上,这种程度的责怪还构不成什么,远远比不上他刚刚遭受到的打击。
易颐见他没听,又加大了点力气想下去,可男女之间的力气悬殊,她挣脱不了。
一会儿她便挣脱不了了,夜幕散去,天光微亮,远坊街做早工的妇女三三两两都往这边走了过来,易颐和陈弛冗这幅明显掉进水里的模样显眼地谁都移不开目光。
认识易颐的婶婶们,大惊失色地去拍了张易两家的门,去通知大人,又主动去找了大夫过来。
易颐被送去闺房休养,易母拭着眼泪跟着过去。
陈弛冗则留在易家厅堂里和易家老爷谈话,张家父母作陪。
他说了事情的经过及结果,又跟人家说易颐存了死志,需要时时刻刻有人跟着,怕她又再干傻事,尤其是她双腿上的绳结,他着重详细地描述了一遍。
又加了一点他自己的私心。
比如怎么人工呼吸救她,怎么引导他俩已有了肌肤之亲。
易老爷听得怒不可遏,保养得体的手捏碎了茶盏,喝道:“孽女!不孝至极,为了个男人,她……她不知廉耻,连父母都不要了,真是气煞我也。”
张家父母面色难看,他口中的那个男人就是他俩的儿子,话里话外都是自己儿子耽搁了她家女儿,才导致做下今天的错事。
就算是有错,口不择言到这种程度,尤其还当着他们做爹娘的面,实在是有失风度。
其实两夫妻也感觉得到,自张家老太爷去世后,两家的关系也就维系在两个小辈身上,两家夫妻已许久没有好好坐下谈谈了。
这几年布料生意越发难做,同质化的产品越来越多,新兴的厂子都冒来分一杯羹,张家效益比之前几年真是将将维持,尤其是这次小儿子过世,更是伤筋动骨。易家随的礼就看出来他们的态度,好歹算是姻亲,礼却比不上一般亲眷的重。
世态炎凉,易老爷的态度他们是早有准备,毕竟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是个什么脾气,那就是个见高踩低的主,要不是舍不得易颐这个好姑娘,他们家何苦如此委屈自家。
张父忍着气不语,气氛有些凝滞。
张母只好张口安抚了几句,眼睛不好也就囫囵说些圆场话。
易老爷听着妇人打圆场,神色越发不耐,他本就重男轻女。在他看来,女的连踏进正厅的资格都没有,还越过家里男人先出声,简直是牝鸡司晨,有伤风化。
怪不得教出那么任性的儿子。
他又含沙射影了几句张家。
张家有愧,由着他说几句,想着发泄几句就行,气头上过去就好。
但易老爷不懂脸色,只晓得蹬鼻子上眼,见人家没有动静,反而骂的更起劲了,简直已经算是指名道姓地骂了。
陈弛冗打了个圆场,他是希望张易两家可以撕破脸皮,有助于他接下来的计划,可也不能破了人设,他毕竟是那个人的好友,要护着他的爹娘说话。于是转移了一点话题,问起了海城这边的生意说是想要开拓条新的线路用于运输布坯。
易家老爷本对陈弛冗也很有意见。青天白日的,哪怕是天刚亮,那个时候不太看得清楚,但是还是被那么多人看见了这个小子救了自己落水的女儿。大庭广众下有了肌肤之亲。有了肌肤之亲那名声就更差了,先是未婚夫死了,本就被传克夫的名声,现下又和他人不清不楚,那孽女就根本嫁不出去了。嫁不出去那就没有利益交换,养的这么大,要砸在手上,怎么能对陈弛冗有好脸色。
还问什么新线路开拓,毛没长齐,口气倒是不小。
本就没经心地随口敷衍几句,渐渐发现这小子还真保不准有点东西。
他的谈吐和见识很是不凡,便收起轻视,问起了家世。
陈弛冗在这方面完全不用夸大,他的家世在安城是顶尖的,出身也是一种本事,他向来不会浪费这份本事。
易老爷这才发现这小子家世很好,家世好,那就是个宝,再仔细打量相貌也很英俊,腰细腿长,这是个闪闪的金龟婿呀。
这时候才觉得自己失了礼数,都没有看出人家救命恩人身上还穿着湿衣服。
易老爷笑眯眯地倒了杯热茶,赶紧让下人拿套干净点衣物带人家去换上。
趁着陈弛冗换衣服,他摩挲着指环在想着怎么才能利益最大化。
想了想,那孽女还有着婚约,便转了转眼珠朝着张老爷道:“张老弟,我也直接了当地说,不要怪我不讲情面。纯意那孩子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他年纪轻轻地走了,我也很难过,但人死不能复生,我女儿可还年轻,前程大好,这两家的婚约在,对我女儿还是不公平,你瞧着咱们什么时候解除下婚约,你放心,定亲礼我们都退回去,不会截留的。”
张家父母沉默了一会儿。
张父拍拍张母,张母叹口气,想着到底还是易家先提出的退婚。
她摸索着从手包里拿出了订婚书,以及只余另一方签字的退婚书。
他们其实早有准备,两本婚书随身携带。其实这次哪怕易老爷不说他们也是会主动提起的,只是没想到还是易家先张的口。
听了刚刚那个小伙子的话,两老也知道易老爷在打的什么主意。
但是这个小伙子是小儿子的朋友,家世又好,又救了易颐。而且看得出来对易颐是在乎的,把小颐嫁到这样的人家里,他俩也算是能放下心的。
易老爷扬着笑伸出手去拿,没想到这么容易。
快要拿到时,张母却缩回了手。
易老爷还以为对方反悔,瞬间落了脸子,“这是什么意思?”
“解除婚约可以,但我们有一个条件。”
易老爷缓缓坐了回去,准备听听他们怎么狮子大张口。
他就知道没有那么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