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丧事
航行第三天午后。
在拥挤的船舱里坐到腰酸背痛后,易颐终于听到轮船靠岸的鸣笛声。
这是终点到达的信号。
轮船靠岸,眼前整个船舱萌发出了生机。
疲惫的船客们稚嫩或成熟的面容瞬间亮了起来,沉闷的氛围也一下子热闹非凡,比之菜市场的喧闹有过之而无不及。
对面坐着一家四口,七八个行李、包袱被堆在当家男人的背脊上,像是负重的老牛,低着头艰难发出有口音的催促声,推着家人往外边挤,脸上却仰着终于到家的欣喜笑容。
随着人群往外挤动,片刻舱内人便少了大半。
她微不可见地松了口气。
长时间坐船实在累人,她的双脚和小腿肚不用摸就能感觉到肿胀。她侧着身子捶着小腿,想减轻点痛楚。
突然一个小木匣子从前头某个人肩头散落的包袱皮上掉落,正巧砸在她的肩膀上,她的上半身便不受控制地歪了下去,撞进陈弛冗的怀里。
她的发丝埋在他的胸膛,鼻尖下弥漫着特属于女子的馨香。
心跳声好似大了些。
陈弛冗想,他有些发醉。
易颐的手下温度有些烫人,她伸回手,残留的触感仍然能感受到男女之间的差异。
隔着裤子也能感觉到手下结实的肌肉。
还有某个缓缓变得硌手的地方。
她睫毛微颤,坐直了身体。
“抱歉。”她轻声道。
“你没事吧。”陈弛冗关切地问。
两个声音同时发出,一个道歉、一个关切,倒是有些奇异的和谐。
易颐示意自己没事。
陈弛冗放下心,随即又耳朵微红,那一瞬被触碰他竟然有了难言的反应。他面色如常地装作无事发生,不在她前露出一点窘境,但唇角微弯泄露他的窃喜。
可喜悦还没多久,一细想她刚才过于平淡的表情,他唇角的弧度便落下了。
没有少女与异性碰触的羞涩,而是——碰触时的睫毛微颤。
她……知道那是什么。
她知道那是男人的身体反应!
以她还未成亲的姑娘,怎么会如此知晓男人的身体结构和生理反应?
他的面上冷静,心里却翻江倒海,脑海里的怀疑如雨后春笋般密密麻麻戳破他的心理防备,无数个两人亲密相处的画面强塞进他的脑子里,令人透不过气。
他想,她极大概率和那个人有过肌肤之亲,哪怕不到那个程度,也逾了礼数。
陈弛冗内心震惊,乱成一团,之前他只是在意她对那个人倾泻的感情,现下却正视起这个问题,他需要想一想,他究竟要的是什么,他能不能接受,能不能忍受。
他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只有平静才有理智,他是那个人好友的人设不能崩。
先徐徐图之。
两个人都静默片刻,没有人再开口。
他们之间的空气仿佛凝结。
易颐侧头微微等了一会儿。
估摸着身旁人恢复平静了,才拎起身边的行李箱要走,还没走几步,手上却一轻,恢复平静的陈弛冗把箱子随手拎到他那边。
“我来吧。”
他的脸上除了有些许疲色,看不出其他什么表情,声音也是温温柔柔。
另一只手臂虚虚搂在她的腰侧,隔绝他人的触碰,在狭小的空间里力求给她多一点舒适,怕她又被其他东西砸到。
两人之间的相处好似刚才什么也没发生。
但内里只有自己知道。
下了船,豁然开朗,易颐闻了闻空气中弥漫的海水腥咸味,眉毛微弯,难得有一丝笑意。
海浪翻起击打在礁石上,惊起一串飞翔的海鸥,沿着港口一湾浅海里装载着一卷又一卷数不过来的白坯布,从海城这个布料枢纽运输到全国各地。
这是她的家乡,是生她养她的地方。
还是记忆里熟悉的样子,但近乡情却依然没有来迟。
离开港口,走进远坊街,踩过青石板,易颐迈的每一步都很沉重。
离家越来越近,她越不敢靠近。
还没走到底,便闻到了纸灰的烟气味道。
远远地看到了张家门口身着麻衣丧服烧纸钱的张家亲眷。
张家的灵堂都是雪白的,雪白是白坯布的颜色,也是张家父母头发的颜色。
白得让人心酸。
易颐从陈弛冗手里拿过她的行李,打开穿起了丧服。
陈弛冗没料到她还自己准备了丧服,静静地看着她一件件穿上。
等穿好,一看。
嚯!真是好深的情谊!
这丧服一看便是未亡人的丧服。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她完全把自己当作了那个人的妻子,而不是仅仅未婚妻子。
她要为他守节,为他照顾父母。
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何至于这种地步。
陈弛冗下船前平复下来的心情瞬间又翻涌起了惊涛骇浪,垂在双侧的手紧紧捏成了拳头,指甲深深刻出了红痕。
是嫉妒还是羡慕?
大抵都有,情不知所起,却在某个时刻已经驻扎进了心里,生根发芽。
从喜欢发展到在意,在意升级到占有,也只是过了几天的时间而已。
比他自己以为的发展得要快得多。
他还是犹疑爱应该独占还是宽恕,情感上他希望她只爱他,哪怕爱过别的也不能胜过他,理智上又觉得对个死人他大可以宽恕些,时间会冲淡回忆。
两种情绪在他胸口拉扯,让他好好体验了一把所谓的爱情之苦。
但他此刻唯一能做的,只是在她身后眼睁睁看着。
他还没有资格。
张家的处境并不算太好,前几年才办过张老太爷的丧事,元气大伤,刚依仰赖着大儿子有了喘息的余地,老天又降下响雷,小儿子年纪轻轻成了英烈去世了。
中年丧子是一种无法言喻的痛苦,对于谁都是一样。
报丧人来的太急,张家没有一丝准备,简直晴天霹雳。
张母接到报丧当时便哭晕过去,醒来眼睛便不太看的见了,没有女主人管家,大儿媳妇儿又挺着孕肚怕冲,张老爷和大少爷只能简单又抓紧做了道场。
其他东西还在筹备,有些用的还是张老太爷好些年前用过的东西。
张纯意不是高寿死亡,说是烈士,可也和异常死亡丧葬一致,一切从俭。
烧倒头纸、穿寿衣、饯别、都简略了,入殓连尸体都没有,灵堂做的也不甚合意,与当年老爷子相比,实在是寒酸。
下面还要准备设祭,设祭完便是出丧,这个时候,对家又特意出幺蛾子,恶意低价竞争已经订出的布料,张家父子又顾里又安外,无心他顾,忙得焦头烂额。
易颐跨进张家灵堂,她做好了打硬仗的准备。
陈弛冗始终站在离着她几步远的地方。
这个距离可以让他在她发生紧急情况时做出更快的应对。
他低垂着眉目上了香,看着她和张家父母见礼,张家的一应亲朋她都招呼妥帖,见着也是熟稔的关系。
还称呼张家父母为爹娘。
以张家未亡人的身份操持丧事。
他退到了一旁,在灵堂一角站着。
烟雾弥漫中他的面色晦暗不明。
他像一个卑劣的小偷,怀揣着不可告人的目的,踏进了那个人的领地,这里的所有人和物都提醒着他,那个人和她门当户对、家族认可、名正言顺。
时时刻刻提醒着他内心深处的肖想有多么不可见人。
台上黑发少年的遗照,眼神冰冷地像是能射穿他的内心直击灵魂深处翻出他内里的灰暗,别自不量力,我哪怕不在了,他最爱的还是我,休想偷走我的珍宝,
看,这是我的地盘。
你是不能如意的。
你个只配在阴沟里爬行的觊觎者。
他觉得空气有如黏腻的浆糊一般凝滞住了,喉咙难以喘气,向后退了一步。
心头的否定却叫嚣着要从胸口跳出来,可他知道他无法反驳,他的内心就是这么阴暗,不可见人。
他沉默。
沉淀半刻忽然抬头眼神熠熠回击遗照的视线。
“活着,就没有什么不可能。”
这是死人所没有的优势,人死如灯灭,跟个死人计较,未免跌份。
这刻起,他彻底想明白了自己的优势和对她的势在必得。
不过他要缓缓,不能吓着她。
——
丧事从俭,但操心的小事还是不少,易颐忙了几天才帮衬着把丧事办的还算体面。
这段时间,易颐所展现出的一切让他心里的她刻画得更加丰满。
她做事情有条不紊,待人接物仔细周全,有很强的执行力,做了便要强迫自己做到最好,像一棵坚韧不拔向上生长的参天大树,而不是他曾经想象中经不起风霜吹打的玫瑰花。
他很爱。
丧事结束易颐没有离去的意思,张家父母找易颐谈了谈。
对他们而言,她才二十岁,还是小姑娘呢。丧事一场他们不是没看到易颐的丧服样子,但是私心里还是希望儿子最后一程能有他最爱的姑娘陪着走,所以也没有多说,默认如此。
可是让这么个姑娘守节,那是万万不能的,要是被小儿子知道他心爱的小姑娘受这样的苦,怕是梦里也闹得他们俩不得安宁。
儿子的遗书里特特交代了要让易颐重新过日子,找个家风正派人又温和的人家嫁了。必要时自家可以作为她的娘家人撑场面,毕竟她那个爹并不靠谱,娘亲又没什么脾气,软的很。
张家夫妻絮絮劝说,话语里是一如往常的慈爱之心。
易颐只是噙着泪笑着应好。
可耳朵里却没有真的听进去。
她岔开话题,问了很多关于纯意牺牲的细节。身为亲生父母,得到的丧信内容要比她详尽的多。
她从张家父母这里知道了他的死因,也知道他大概埋骨在哪片海域里。
见她答应,张家父母也算是心安了一些。
拍了拍她的背,叹着气互相搀扶着离开了。
这个晚上,她离开了张家也没回去自己家。
夜很深了,月亮亮得出奇,璀璨的星光点缀在夜幕中,低垂的像是要掉下来。
海风汹涌,墨色席卷着浪涌发出呼啸的声响。
她逆着风,往礁石那边走去。
透过月光,隐约能看见她手上显现的粉蓝色微光。
步履艰难,她朝着一个方向走了很久。方向是正南,正南是他葬身的地方。
直到前面没有了礁石,直面大海,她才停下。
此刻她的头发被海风吹的凌乱,她蹲下,往自己的脚踝上捆了绳索,打了死结,直到双手用力到无法再更紧些,她才摸索着手腕上轻声呢喃:“你说过的,两颗石头,每时每刻,日日不分离。”
“我也不想和你分离。”
“我好想你。”
她放松身体,脸上带着甜蜜的笑容,往前仰去。
我来见你了。
跟在几步后的陈弛冗瞳孔紧缩,加快脚步,伸出手臂想抓住可是已经来不及。
他的手只抓住了她的几根长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