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雨停了吗？”
他没有睁眼，声音轻得宛若风在低语。
唐宁不想回答他的问题，她也不关注窗外的天气。一秒钟前的吻，仿佛没发生过。他双唇柔软的触感，却久久停留在她的唇上。
“立冬，想出去走走吗？”
“去哪儿？”
“新街口。”
厉冬骋倏地睁开双眼，说了一句并不好笑的冷笑话：“现在这个时间，恐怕只有积水潭医院进得去吧？”
“跟我走，请你欣赏夜幕下的广济寺和白塔寺。”
“宁宁，前天那位道长和我聊了很久，你想不想听听她说了什么？”
“不想。”唐宁先一步站直身体，走到门口摘下衣钩上的外套，“你牢牢记住道长的叮嘱，心病还须心药医。你的失忆症不是两三天能医好的，你按方抓药服药，按时锻炼身体，找回从前的记忆当然好，找不回来你也别难过，只要人健康就是最大的福气。”
坐上末班公交车，两人像港片经典的桥段一样享受游车河的过程。
乘客很少，有加班晚归的上班族，有完成夜跑打卡返回的健身爱好者，还有下晚自习结伴回家的中学生。
唐宁选了双层公交车二楼最前面的位置。
视野开阔的同时，他们不但能欣赏街景，还能将道路前方车辆或红或黄的尾灯尽收眼底。微雨的深夜，车灯的光似乎不再刺眼，经过雨滴的折射，透进车窗已是斑斑点点的迷离景象。
“立冬，假如给你一晚上的时间，让你做一个人生中最为重大的决定，你会做什么？”
“我想向你求婚。”
答案不在唐宁预料之中。
失忆后的厉冬骋，俨然换了个人。和厉妈妈描述中那个“拧巴”的他相比，眼前的他，越来越接近“疯癫”这个词汇。
在心理疗愈课程表演控制狂的他，在暴雨中表演舞蹈的他，都与唐宁印象中的他相去甚远。
“别开玩笑，我很认真地问你……”
“宁宁，用一纸婚书禁锢你的自由，不是我理想中的婚姻。”厉冬骋低了头，视线一转，盯着唐宁右手中指上闪耀着火彩的钻戒，“我感觉得到，你有心爱的人，只是你们因为某种原因不得不分开，所以你没心思接纳我。”
“这枚戒指，只是道具。”
唐宁心一狠，将她戴了三年依旧耀眼的钻戒取下，伸长胳膊想要打开身旁的车窗，却被厉冬骋拦住了。
“真心相送的礼物和烘托虚情假意的道具，对务实的人来讲区别不大。”
“你的意思是——”
“二手市场卖掉它，回不了本，回几百块钱也好啊！”
“建议不错。”唐宁把钻戒戴回右手中指，“等我忙完这阵子，找时间请一位专业摄影师，帮我拍几张漂漂亮亮的照片。图片吸引人，戒指就能买个好价钱。”
厉冬骋马上推荐熟人帮忙：“我们放映队人才辈出，我的陆师哥擅长拍人像写真，拍静物应该也好看。”
“何苦让你搭人情？”唐宁婉拒，“我搞得定。”
“不让陆师哥白忙活，我付报酬……”
“别出声，再说个没完我可要使出杀手锏了！”
唐宁的“威胁”，嗓门很小，传进厉冬骋耳中却准确地引发他心跳的波动。
“你会再亲我一下吗？”
“你在装睡？”唐宁脸颊滚烫，“你……”
厉冬骋轻轻牵起她的左手，包进自己的温暖的掌心：“不了解我的人，都觉得我好说话好相处，其实我很固执。我爸妈、我妹妹，他们经常夸我是大犟种，夸得我总是找不着北。”
唐宁明知他说的是反话，故意噎他：“夸和骂你分不清是吧？”
“一个女孩子拒绝做我的女朋友，却在我睡着时悄悄亲我。”他目光如水如星，澄明灵动，“我该怎么理解她对我的感情？”
唐宁躲开他的注视：“爱怎么理解怎么理解。”
“这个女孩子，她在别人面前容易紧张，担心说错话办错事，在我面前却完全变了一个人。她指挥我往东我不敢往西，她命令我给她发红包我心甘情愿，她说她和我妹妹是非常要好的朋友，而我发现她连我妹妹对花生过敏都不知道。”
唐宁手心渗出汗珠：“你说什么啊？我听不懂。”
“子姜从小就对花生过敏，无论是水煮还是油炸，花生酱或者花生油，她都吃不了，一碰就起荨麻疹。”
吃火锅那晚，是唐宁调制的蘸料碟。
花生酱八份，芝麻酱两份，调出来是京城人喜爱的二八酱。如果子姜真的对花生过敏，当时为什么不提醒她？
唐宁心一横，决定将谎话进行到底：“子姜和我们一块儿下馆子，什么都吃。你要是不相信，现在咱们跟她连线，当面锣对面鼓地把话问清楚！”
厉冬骋笑了，眼神始终如潭水般的明净。
“离新街口还有多远？下了车咱们再联系子姜，省得话说半截给你俩留出串供的时间。”
“串供？你拿我当什么人了？”
“我只是打个比方，宁宁。”
“手机给你！”
唐宁已经分不清自己胸口这团火是真生气假生气。她把手机扔在厉冬骋身上，转头离开座位，在公交车因到站停靠的一瞬走下楼梯。
背包和雨伞全都由厉冬骋保管，她冲出车门时头发很快被雨水打湿。
夜幕中，她无法辨别东南西北，只好凭借路标指示牌和街边的标志性建筑往前走。
有多少年没冲谁发过火了？
唐宁边走边回忆。她这种患得患失的心态，惟有在厉冬骋面前才会占据她整颗心，令她摒弃理智的思考，全凭情感行事。
不知走出去多远，她终于找到一间可以避雨的便利店。
推门进去，唐宁买了纸巾泡面和两瓶冰镇北冰洋橘汁汽水，坐在落地窗前等待厉冬骋的到来。
狐狸对小王子说的全是歪理！人和人为什么要彼此驯服？
爱是责任，爱不是驯服。
回想三年与厉冬骋相处的时光，唐宁知道自己最大的弱点就是对他动了真情。她表现的温柔和温顺，并不是内心真实的她。
她也有脾气。
因为他无所求，用金钱酬劳的方式买断他们之间的关系，她才不得不掩藏自己的情绪。
如今他全忘了，忘得那么彻底。
她再也没有说服自己的理由，没法再去包容他在言语上行动上的小小错误。哪怕是无心的玩笑话，她也不想继续忍耐。
便利店的门开开关关好几次，来的人都不是厉冬骋。
唐宁往泡面桶里接满热水，用叉子固定铝箔纸盖，然后双手环住桶壁。
手心暖了，身上也暖了。
掀开泡面盖子，黄灯笼辣椒酱独特的香气，如一只身披霞光采撷花草芬芳的独角兽，蓦然间唤醒了唐宁的嗅觉神经。
金汤肥牛味的泡面，是厉冬骋最喜欢的口味。
曾将麻辣牛肉面和香菜面排在心里速食榜前一前二的唐宁，经由厉冬骋的强力推荐，也爱上了金汤肥牛。
她好奇厉冬骋为什么会常吃泡面——出版社餐饮外包，员工每天享用定制的营养餐；厉冬骋父母家有两位做饭阿姨，南北风味、硬菜小炒皆能制作；厉冬骋自己住的那个小区，位于美食一条街边上，点外卖十分方便。
金汤肥牛味的泡面，显然是他吃了许多口味选出的心中最佳。
为什么他会吃那么多泡面呢？
从去年夏天起，厉冬骋每隔三天就去唐宁那里蹭饭。两人在一起时，虽然厨艺水平都是菜鸟级别，但下厨做饭炒菜的积极性同样的高。
通过反复试验和摸索，厉冬骋炒出一道加香醋提味的西红柿鸡蛋。
唐宁夸他手艺好，胃口大开连吃两碗米饭，还想添饭却被他拦住，劝告她别吃撑。
过了没几天，唐宁发明了西葫芦烧香菇，厉冬骋尝过以后说这道菜是素菜天花板。当唐宁告诉他，菜里的豆瓣酱过期两个月，他仍不停地夸菜好吃，吃完了肚子疼也没半点埋怨。
唐宁喜欢独处。
对于厉冬骋主动要求蹭饭、以采买食品饮料为借口闯入她的私人空间，她的接受度却异乎寻常的好。
换作别人，即使对方有千百种理由，唐宁也会当面拒绝。
如果这不是爱情……
便利店的门，又一次被人推开。
厉冬骋头发上风衣上沾满雨珠。他走过来的刹那，唐宁感受到一阵风，挟裹着原野青草泥土味的凉风。
“遇见你真好，宁宁。”
“坐吧。”唐宁心中的气消了大半，“泡面归你，我喝饮料就行。”
“我害怕我把你跟丢了。”厉冬骋说，“刚才在十字路口，我跟我自己打赌，赌注是找不到你我单身一辈子。”
“除了这个话题，你没别的可说了吗？”
“宁宁，听我说完。”
厉冬骋从风衣内侧兜里掏出唐宁的手机，轻轻推到她手边。
“花生酱的事，是我的错，我向你道歉。”他起身，话剧舞台感极强地朝她鞠了一躬，“对不起，请你原谅我。”
唐宁表示没眼看，做了个地铁老爷爷手机表情回应他的表演。
“宁宁，我有个疯狂的想法。”
“下午的时候你已经够疯了，现在又能疯到哪儿去呢？”
“你知道吗？我对你一无所知，可是我的感觉骗不了人。”他忽然握紧唐宁的手，“我们以前认识，而且我们关系不只是甲方乙方这么简单，对吗？”
她抽回自己的手，把吃泡面的叉子递给他。
“我看你是饿了产生幻觉。”
“不！”厉冬骋按住唐宁的手，揽过她的肩，“没有幻觉，你是真实存在的。和我去一个地方好吗？”
牵着她的手，他们离开便利店。
一直向前走，唐宁也不知道厉冬骋要带她去哪里。
忽然，他收住脚步，脱下风衣罩在她的头上。“我记得我来过这里，宁宁，你看街角的百货商场，你看那边的地铁口，我以前一定来过！”
话音被雨丝冲散，而他的唇，轻轻覆盖在了她的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