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史甄香
其实,我也不算孤独,阿公一共有四个孩子,两个姑姑早就嫁出去了。
还有一个幺爸,就是我爸的弟弟,我们这里像这种父亲的兄弟都是叫几爸几爸的,不过发音上面接近“伯儿”,也就是“幺伯儿”。
幺爸比我只大一轮,也是个半大孩子,因为阿婆生下他就走了,所以他特别野,谁也不服,爱惹祸。
还好咱家不是在山脚下的“雾露沟”边上的村里,而是在山顶,我们这里都是穹窿地貌,山顶部平阔,峭壁环绕,状若天然城郭,易守难攻,是建造大型建筑极好的所在。
比如说:修庙。
不错,我阿公就是庙祝。(注一)
要问是啥子庙?
不是观音庙,也不是土地庙,而是山神庙。
我家这个山神庙也算是乡里数一数二的好建筑了,碎石铺路,青砖黑瓦,飞檐翘角。
为什么不是“青砖绿瓦”?
那时候大家都大力搞经济,搞贸易去了,并没有专门生产仿古瓦片的大型的工厂,连成都狮子楼、青羊宫这些著名古建筑都还未大规模修复,就更别说我们乡这种小地方了。
直到九几年的时候国家才开始大力提倡修复、重建古建筑遗址,那时候比较出名的有杭州雷锋塔、南昌滕王阁。
后来待到千玺年旅游业大爆发的时候各地政府更是大挖大建,只要沾一点儿人文历史便要建一条古街一个古镇,什么锦里街、未央街、蓬莱古镇多不胜数,搞得到处都是古街,到处都是一个样儿。
“绿瓦”没有,不过“青砖”却是实打实的,但是哪来的呢?我们十里八乡都是用泥砖或者红砖的。
那时的我当然不关心这些,在孩童眼中整座庙除了那位金鸡独立,剑眉星目、秃顶金甲、锦袍玉带,一手执笔,一手捧斗,如大将军一般的山神爷爷有点好玩外,其他的都是土鸡瓦狗,枯燥得很。
除了每个月的那两天。
山神庙平时都是大门紧闭,只有初一十五才对外开放,当地百姓在以前漫长的历史中,进山、出山、逢年过节总忘不了来这里焚香礼拜,以求山神保佑平安。
而每当这个时候阿公便会把他的木桌和功德箱拾捣出来,以便迎接往来的香客。
木桌放在大殿内右半边,上还要铺上黄布,再放上一本必不可少纸张泛黄的功德簿。
功德箱则放在山神像脚下,上放一个竹签桶,签桶里面有几十根竹签,上面都刻着字,签筒也刻着字。
而我的任务就是用鸡毛掸子打扫山神爷面前的贡桌,嘿嘿,扫着扫着我就扫到贡桌下面去了,有桌布挡着别人也看不见我,只需守株待兔,便可成就我净坛小王子。
山霭苍苍,曙岭沉沉,朝阳洒洒间印着“计划生育好,政府帮养老”的庙院围墙迎来了它的第一个客人!
只见村里的“甄香”、甄接生婆右手挎个篮子,颤颤巍巍,神叨叨地跨进院中,先是在坝子头点燃了一把土香,胡乱插在殿前的大香炉后,走上大殿台阶,再小心翼翼地跨过门槛,随即,“扑通一声”跪在谷草做的蒲团上。
倒头拜过,然后从裤腰带栓着的荷包里磨磨蹭蹭掏出几分钱来。
看了一眼,一咬牙选出一张最小的,双手合十捧在手心里,迈着小碎花步子快速走到功德箱面前。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钱投入功德箱中,也不知道是怕人抢她的,还是怕人看见似的。
钱一投进功德箱,甄姥姥立马双手拿起签桶,退后一步,再次跪倒,口中叨叨叨,具体也不听不清在念什么?只隐约听见她说:
“请山神老爷保佑我的史大娃早生贵子……还有我的史二娃找到婆娘……嗯,还有史三娃……总之就是保佑我们史全家!!”
一边摇签筒,一边旁若无人地说了小半天,甄姥姥这才终于摇出了一根竹签。
竹签甫一落地甄姥姥连忙上前拾起,而后小心翼翼地捧着来到都快打瞌睡的阿公面前,满脸堆笑道:“还请张庙公帮我看看这根观音灵签讲滴啥子”
这下我才知道这些竹签叫做:“观音灵签”。
也是真奇怪,明明是山神庙,却是要用观音灵签,是不是还有人来这里拜观音?
不过相比这些,我更关心的却是甄姥姥篮子里的供果吃食。
“这老人家真是老糊涂了,居然连供品都没上就去解签去了!”心里想着,我撇了撇嘴,当下眼珠子一转,有了主意。
“甄妹子,你身体不好咋又来了?得多在家休息啊。”此刻阿公正在桌子抽屉中翻找老花镜。
甄姥姥看着自己手中的灵签,嘟囔道:“老哥哥不碍事的,菩萨老人家会保佑我的,也不知道咋回事,最近我经常想起一些奇怪的事情,奇怪的画面……”
闻言阿公的神情忽地一滞,眸子光芒异动,甚至连手上动作也僵在那里了。
我才不管那些,弓着身子蹑手蹑脚地悄摸溜到甄姥姥身后,无声无息中对她的篮子伸出了胖嘟嘟的魔爪。
俗话说得好“老年人的迟钝与弱不禁风都是选择性的。”公交车上垂垂老矣的与超市里抢鸡蛋的其实都是同一批人。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我手抓住苹果刚要伸回手的时候,甄姥姥蓦然回首,给我抓个正着。
我俩大眼瞪小眼,都是张大了嘴巴一脸的错愕。
一秒,两秒,我俩表情逐渐崩化。
我是一脸不好意思与悻悻然,而她则是从意外慢慢转变为了惊慌,畏惧,恐惧。
这一切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她的表情刚刚映射在我大脑里,我还没来得及去询问或者安抚她。
她就腾的一声蹦了起来,那头发仿佛都炸毛似的,她到底在怕什么
我好奇啊,当时也没想那么多,只以为别人误会了自己,毕竟我只是想偷拿个苹果,又不是想杀人。
于是我也赶紧跟上前去拉她,想解释一下:“姥姥你不要、你不要走啊!不要走!”
“啊!啊啊!怪物!”她看着我连连后退,那速度简直了,与之前的判若两人,倒是像极了一个武林高手。
所以就连反应过来的阿公一时间也抓了个空。
山神大殿本来就不大,她这一疾退更是三两下就到了门槛的位置。
去寺庙求过神拜过佛的人都知道宗教场所的门槛都是很高的,眼看她就要被门槛绊倒。
“啊!”惊呼声中,她身体已开始倾斜,下一刻就要被摔个倒栽葱。
就在我们右手捂眼不忍直视的时候,下一刻,却没有听见预想中的声响。
我疑惑中赶忙拿开手掌,就只见幺爸居然出现在了甄姥姥身后,正好扶住了她后倒的身子。
“吁~”我和阿公都是松了一口气,暗道幸好。
原来今天是周末,幺爸正好在家睡懒觉。
起得早不如起得巧,他的这一接避免了一场大祸。
可惜,世事如棋,乾坤莫测。
“怪物,怪胎!快!把他赶走,把赶走!让他滚!”甄姥姥暂告平安后第一时间不只不感激我幺爸,口中还是不断地骂我,食指指着我指指点点,脸上尽是惊恐之色。
幺爸神色先是一阵错愕,然后就是眉毛倒竖,却也没有发作,仍旧保持着最后的理智。
而我这边却愣在了当场,再说小、不懂事,三岁多的小孩好赖话还是听得出的。
这是我第一次见这史甄氏(夫家姓史),以往不是老妈带我在屋里玩,就是甄姥姥和我恰好错开了。
我羞得满脸通红,不知所措地到处张望,内心还抱有侥幸心理,心想:她肯定是弄错了,一定是我背后有什么东西吓到她了。
我背后有什么?
山神爷!?
山神爷能有什么可怕的?
“那一定还是我吧,我怎么了……”我脑袋嗡嗡的。
“哇~”的一声我终究还是哭了出来,小孩遇见解决不了,想不通的事能够怎么样?只有哭。
我哭着扑在了刚刚从椅子上起身的阿公怀里,他下意识把我抱住,也拖缓了他的行动。
就在这时异变突生!
甄姥姥也不知道是老糊涂了,还是一下发病了,居然转过身踩在门槛上就开始拉扯幺爸的衣服。
青春期的娃儿正是叛逆期,阿公这样对他都会被怼,更别说一个疯老婆子了。
幺爸神情愤懑,右手一拨就打开了甄姥姥的手,同时身体向左边一转,避开了她。
他这一闪不要紧,甄姥姥身体的平衡可就打破了。
顷刻间,身体趔趄中踩滑了门槛,一跤摔下了台阶,滚了几滚才最终瘫在院子的碎石地上。
她虽然没有脸朝下摔个头破血流,但此刻也是动弹不得,眼睛瞪天,嘴巴大张,眼看是出气多进气少。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我们爷仨也是一脸懵逼,还不及我们反应过来去扶甄姥姥。
“你们看,那是谁?”
此刻大门口,前来上香的大妈大婶乌泱泱一大票人说笑着正好行至院中,带头的那个大妈一眼便看见了瘫在地上的甄姥姥,登时咋呼起来。
“那不是村里的甄姥姥吗?她怎么摔跤了。”
“啧,她好像是被张家小儿子推倒的啊!?”
“啧啧啧,难道是解签不准恼羞成怒打人?”
人们就像一群聒噪的乌鸦,呱呱喳喳、呱呱喳喳地尽情猜测着。
“快,快去通知史家兄弟!”
“还有甄家人!”
“让他们带上家伙事!”
事情闹大了!
注一:庙祝,意思是庙宇中管事务与香火的人。出处:宋 陆游 《老学庵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