歹袭
同出殿门,沈榭秋故意落后几步,走在了他身后。
沈榭秋松松瞩目他的挺拔如青松的背影,付诸淡淡的怅惘。
他的清冷疏离,是前世傅云君在书院时,在闺阁里眷念不忘的,也是她所恐惧的。
那段少年时所怀揣的隐密心思,再不能宣诸于口,不能去质问于他人,早已随着它的主人深埋于黄土之下,化作腐朽。
二人行至正苑门前,沈榭秋远远看见了沈府来接她的马车。
江云嘉转过身,揖手一礼,示意她先行。沈榭秋亦颔首致礼,正要离去时,又听他道:
“沈姑娘心怀不渝之志,不输须眉之列,然此路甚艰,愿勿相弃,径从之。”
嗓音平淡,听不出带有什么情绪,沈榭秋却能感受到他的好意,含了丝笑意:“谢大人言之,某当记之。”
这句看似客套的话,却是发自她的内心的感激。此份感激,既因今日堂上对她的维护与现下对她的提醒,也因从前他在傅氏落难覆灭之际多番上书求情,奔走相救的那份恩情。
江氏世家名门望族,他大可保全自身,不去趟傅氏这趟浑水,洁净无尘,不溅上一点纷争淤泥。但他顾念旧时情谊,竭尽全力想要保全傅氏,毫不犹豫地出手相救。
“江大人,告辞。”
沈榭秋走向马车,撩了帘子弯腰进去,马车渐消失在远处。
江云嘉敛起神色,转头往某个方向看去,眼中划过一抹异样的流光,意味颇深,随即,若无其事地抽身而去。
不过到盛京几日,沈榭秋就从一个小小的商贾之女,一跃成了皇帝身边的三品女官,不可谓不让人震惊。
沈府众人看她的眼神不再是“奇货可居”,多了几分忌惮。沈榭秋早料到如此情景,待到沈夫人及一众沈府亲眷,想要地打探此事时,也被她风轻云淡地揭了过去。
沈榭秋不肯多言,沈夫人虽对她的敷衍态度不满,但自矜身份,便也不再追问。横竖是沈府名义上的女儿,想她翻不出什么浪花,这样一颗于他们有利的棋子,总不见得会亏了。
她的声名很快传遍整个盛京。几乎要踩平的沈府门槛,每日向沈府递贴,想要拜谒的人不在少数,其中亦不乏青年才俊,想要一睹这位“咏雪之才”的芳容。
然风声过盛,穿过宫闱,吹拂到了皇帝耳中。
皇帝垂问她道:“卿近来不遑,似有终身之事乎,孤闻近日多相赞者,不乏英俊,卿可无意中人”
“陛下,臣以国家之事为己事同,苟国不安,则不愿室家。”
沈榭秋一心扑在公务之上,除却入宫为皇帝分忧文书政务,其他时候,便是连门都不曾多迈出一步。深居简出,极少露面。
皇帝的话,貌似关怀她的终生大事,实则是在隐晦地敲打她。
取此道,异于寻常闺阁女儿,若丈夫之行事也。
她正是初露头角之际,若选择此时此刻大肆结交权贵,未免让人感受到她的野心太大,反不利于皇帝的信任,引火烧身的做法,得不偿失。
她要做皇帝的“孤臣”、“直臣”。看似孤军奉战,实则她选择了对自己最有力的支撑,那就是皇权。
各门阀世家、名望大族之间,是一个套紧了圈子。相互缠连,利益同盟,想要与皇权共治天下。
皇帝借着世家门阀的势力,铲除大逆不道的摄政王,平定诸王之乱。稳定朝野政局后,又恐他们来日的一手遮天,故而这些年,一直在大力提拔自己的亲信。
门阀世家觉察了君王的态度,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他们不是不明白。但就此放弃唾手可得的权势富贵,他们又怎么会甘心?
因此极力抗拒皇帝扶持亲信此举,对皇帝的旨意各种软磨硬抗,阳奉阴违,皇帝下达的政令要推行下去,更是阻力重重。
朝堂形成一个微妙的平衡,一旦有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迅速打破这个暂时看似十分“和谐”的局面。
而沈榭秋,就是皇帝用来最先搅起水面风波的那颗石子。
她身在局中,必得步步谨慎。否则,就会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场。
两日后,沈榭秋随行,与江云嘉赴东山,协助裁理东山举子罢考一事。
临行前,江云嘉特意去祭拜了故人。小小几座无名荒冢,静守在僻静幽深的林间,此处本应人迹罕至,但冢上却未有杂草丛生,想来是常有人至此,打理照料它们。
他将一壶酒尽数倾倒于冢前,长久伫立于此,神色寂然。
沈榭秋遥遥注视着几座孤坟,意想到这里是谁的埋骨之地,眼中珠泪难以包裹,胸腔一团浓重的悲愤之气,足以冲破她的胸口。
巨大的伤痛让她力软筋麻,靠着一棵苍天大树,手指紧紧扣住树干,五指鲜血淋漓也丝毫不觉;喉头发紧,铁锈腥味在嘴里滋蔓,几欲沥血;椎心饮泣,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出声。
将士出身为国,破家立事,至乃怀忠获衅,抱信见疑,昼夜长吟,剖肝泣血,其终也惨切如此,可为寒心。
心神在那一刻完全失去了平静,直到江云嘉声音穿过层层雾障,拨得云开见天日。
“沈大人,久等了。”
强行按住心头血流不断的豁口,拼命让自己平复心绪,朝向她走来的江云嘉笑笑:“江大人,我们是否启程?”
车队已在后方等候多时,江云嘉颔首,他转过身时,沈榭秋没有错过他眉宇间的那丝神伤。
故人相去多年,背负滔滔骂名和唾弃,他竟然还会前来祭拜。
马车虽不阔绰,但坐下两个人绰绰有余,中间隔出几个人的空位。
她心下慨然怅惋,不由谓对面的江云嘉:“江大人,真乃重情重义之人。”
话语落下,沈榭秋自己却狠狠僵住了。一时伤感之下,竟将心头话不自觉地说了出来。
她现在的身份,不应该知道他所祭拜的是什么人,也没有立场对他说这话。
江云嘉却好似无所觉,神色不惊地接过她的话,“彼息者,乃风和师、友也。”
风和,他人如其名,永远是风轻云淡、不染世尘的谪仙模样。沈榭秋从前见他是这样,而今亦是。
“风和深受师恩,少授兵书及武功,不能不感,不能忘之,彼既含枉,不能理屈,罪在天矣,予今但拜其衣冠,吁嗟而已。”
沈榭秋默然,父亲和大哥战死,母亲病逝,二哥下落不明,生死未知。傅家深陷于党争之祸,后更被扣上通敌叛国的大罪名,全族获罪。这本不干他的事,江云嘉却将责任全揽在自己身上。
他是聪慧至极之人,少时读书,便过目能诵,出口成章。
然而在傅家一事上,偏生有着一股子执拗。
“江大人,过去的事,为何不肯放下呢?”
沈榭秋想到自己,无法放下仇恨,因为仇恨已经深入骨髓,无论如何都无法释怀,但江云嘉不同,他不应被牵连进来。
马车徒然剧烈颠簸,沈榭秋一时不稳,往前栽去。
江云嘉眼疾手快地扶住她,他手心的温度隔着衣袖传递给她,灼热飞快攀爬上她的脸颊。
几乎就在下一刻,江云嘉抱着她向一旁倒去,一只箭矢紧贴着他,擦肩而过。窗外兵器相接的铿锵声大作。
“当心!”
他低喝一声,双臂牢牢护住她。
沈榭秋惊魂未定,江云嘉拉住她的手腕,迅速向车外跃出。
若再呆在车内,只怕要被人当成活靶子了。
车外已是一片血淋淋的狼藉,护卫与黑子的蒙面歹人正拼命相厮杀。二人落在地面,未作喘息,江云嘉将她护在身后,躲过一阵又一阵的攻击。
沈榭秋自是不愿拖别人的后腿,她捞起地上的长剑,挽了个利落的剑花,自己迎上去,为他扫清背后的威胁。
她的剑招极快,凌厉干脆,招招至要害。一剑刺中一人,那人立即毙命,鲜血喷溅在她脸和衣袖上。
不消一刻钟,黑压压的官兵已至,重重包围了这群歹徒。
只有零星几个歹徒见势不妙,乘机逃离。
“卑职来迟,望大人赎罪!”
江云嘉捂着臂膀血流不止的伤口,摇头,“本官无碍,速去查清袭击者为何人要紧。”
“沈大人,你无事吧?”
他的伤势是方才打斗之间,为保护她所至,此刻却反过来关心她。
沈榭秋愧疚万分,上前稳稳扶住他,心急如焚道:“江大人,别管我了,你伤势要紧,快些前去官驿吧,寻找大夫为你治伤。”
江云嘉的脸血色尽褪,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向前踉跄一步,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倒了下去。
“剑上有毒!”
沈榭秋面色冷凝,站在江云嘉的房门外,等待着大夫为他查看诊疗伤势。
面前东山太守为首的一众官员神色不安。
沈榭秋安抚道:“诸位大人,不必担心,大夫已经进去了,江大人定会平安无事的,现下要紧的事,是查清歹徒从何而来,贼胆包天,敢袭击朝廷命官,必是有备而来。”
“是是,东山太守忙附和道,擦擦额头上的汗水,"还请江大人且在此安心养伤,下官一定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将幕后主使之人挖出来。"
"那便多谢各位大人了。"
沈榭秋微微欠身,目送众官员离去,眸光幽深。
门被推开,沈榭秋转身,见大夫走出来。
大夫对身后小童道:“江大人虽伤势不重,但体内余毒未净,还需服药肃清,静养数日,切莫操劳啊。”
沈榭秋心头巨石落地,长舒一口气,对大夫道:"劳烦您了,大夫。"
"姑娘客气,下官就先告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