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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恩(前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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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沐浴过后,已是二更多时。盛淑与云君一起,在她的房中归寝安歇。

    二人同卧衾内,傅云君畏寒,往盛淑那一侧使劲靠了靠,绫被之下的手臂,环住了盛淑的身子。像只小猫儿一样,依偎在她的身边。

    盛淑为她紧了紧被子,半哄半诓道:“好云儿,睡吧睡吧,姐姐在呢。”

    傅云君太过困乏,眼睛闭上了,嘴里仍不依不饶:“我不是小孩子了,不要人哄着睡觉……”

    次日天明时,傅云君先醒过来,盛淑还在她身边酣睡,青丝散落于枕畔,手臂撂于被外。

    傅云君坐到镜台前梳洗完毕,方才起身去叫醒盛淑。

    盛淑穿好衣服,以青盐漱口,香皂盥手。傅云君道:“难得天气好,一会儿出去玩,让我为你编发吧。”一语未了,只见丫鬟捧着衣物进来,看见这般光景,道:“小姐,请您更衣,老爷夫人在前厅等着呢。”

    衣袍采用雪青锦缎制成,面料光泽柔和,花样繁复精致,金丝勾勒出的如意绣纹轮廓,如云霞绚烂;大朵大朵盛开的芙蓉层层叠叠,摇曳生姿。

    傅云君不解蹙眉,用手轻抚过衣物,“穿得这么隆重,是有什么事情吗?”

    盛淑道:“你快更衣过去吧,我就在这里等你回来。”

    傅云君点点头,不作他想,在侍女的服侍下换好了衣服。

    父亲、母亲和二位兄长都已在前厅,她偷偷打量了一下,发现所有人皆是面容肃穆,神情紧绷。院中摆了香案,有半个时辰,门吏进来,至厅前报说,有宫中黄衣天使前来降旨,傅府众人启中门跪接。

    黄衣天使乘马而至,前后左右跟了众多内监随从。负诏捧敕,至檐前下马,行至厅内,南面而立,弘声宣诏:

    “册昭王傅妃文,隆贞四年、岁次乙亥、九月壬子朔、五日戊寅,皇帝若曰:燕翼之训,实属于维城,婚姻之礼,必求于宜室。咨尔镇英大将军傅鄄幼女,天资清懿,性与贤明,衣冠之绪,克禀于门德,环佩之容,备详于闺训,是赖尚柔之质,以弘乐善之心,宜配藩维,用膺典册,今谴使金紫光禄大夫、兵部尚书兼中书令集贤院学士修国史上柱国晋国公裴林德、副使中大夫中书侍郎集贤院学士上柱国阎样卿、持节册尔为昭王正妃,尔其虔恭,所职淑慎其仪,惟德是修,以承休命,率由孝敬,永固家邦,可不慎欤。”

    阖府上下内外仆等,听完旨意莫不欢天喜地,与有荣焉。那天使也满面笑容,管家上前,将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塞到他手上。

    “哎呀呀,这是做什么啊,咱家如何消受得起啊。”

    “公公客气,一路辛苦,这不过是小小心意,望笑纳,还请公公进来吃杯茶再走吧。”

    “既然是大人的心意,那咱家就收下了,吃茶就不必了,咱家还得回去向圣上交旨呢。”他笑眯眯道,“三小姐一出阁,便是王府正儿八经的女君了,依圣上的意思啊,怕就是年前的事了,大人快些准备着吧,好让三小姐,风风光光地踏出这傅府的门啊。”

    语毕,也不吃茶,乘马而去。

    众人的皆大欢喜之外,唯有傅云君置若罔闻。浑噩地走进厅内,如梦醒般回过神来,看着自己的双亲,他们却避开了她的视线,诘问道。

    “你们,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不嫁,我不会同意的!”

    傅元铮上前,“云儿,别这样,你先回房……”

    傅云君一把挥开兄长想要来牵自己的手,“告诉我啊,这是为什么,还是说,你们为了所谓的荣华富贵,就要出卖自己的女儿!”

    “啪”的一记响亮的耳光,傅云君猝不及防,被重重扇倒在地。

    “云儿!”“小妹!”母亲和哥哥的惊呼声,同时在她耳畔想起。

    “孽障,住口!”傅云君只听父亲怒斥她道:“抗旨不尊乃是大罪,你是要傅氏全族为你陪葬吗,婚姻大事,岂是你能自己做主的吗,我和你娘就是把你宠坏了,才让你如此不知天高地厚!”

    傅云君伏在地上,竭力遏住自己的眼泪,抬头盯向自己的父亲,眼睛一眨也不眨,生硬道:“我不嫁。”

    “好,好,真不愧是我疼了十几年的好女儿!”傅鄄雷霆大发,怒喝道:“来人,上家法来,我今天就要好生收拾你这个不孝女!”

    傅氏的“家法”,乃是一根长三尺、宽一寸、厚两寸的红漆檀木木杖,奉于傅家祠堂,专用于鞭笞不肖子孙。

    “老爷,使不得啊。”傅夫人扑上前抱住他的手臂,阻拦道:“她是我们的女儿啊,你怎么忍心下那么重的手?”

    “父亲,小妹一时难以接受这件事也是情有可原,还请您别责罚她,她受不住的,”

    “都闭嘴,谁也不许拦我,我今日不教训她,她就不知道什么是天高地厚,若以后闯下大祸,又该如何是好?”

    木杖在他手中呼啸生风,如暴风骤雨般狠狠落在傅云君身上,饶是被抶得浑身伤痕、皮破血流,她也不曾吭过一声。

    见女儿如此倔犟,傅夫人心如刀绞,死死拉住丈夫的胳膊,跪着哭求:“老爷,你打我吧,打死我吧,是我没有看好云儿,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你要怪就怪我这个为娘,是我教女无方,都是我的错!”

    “父亲,别打了,你真的要将妹妹打死吗?”

    傅元铮看着自己的妻子和女儿,只觉痛心至极,又无可奈何。他与爱妻,唯有这么一个女儿,视她作掌上明珠,多年如珠似宝地捧着、宠着。就算她要天上的星星,他都会竭尽全力,想办法去给她摘来。

    但是这孩子,他实在太了解了。倔脾气与他像了个十足十,一旦认定了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越是责罚她,她越是不听劝,越是叛逆。

    “你小的时候,为父因忙于公事,疏忽了你,故而对你十分愧疚,但凡你想要的东西,为父能做到的,定会为你取来;你幼时身子骨不好,你娘亲在你身上耗费的心思,比你两个哥哥加起来都多,你生病时,你娘亲整宿不眠地守着你;你顽皮,我们也不加训责;你不愿学女德女红,我们由了你,便让你通习六艺经传,好使你明辨是非,你就是,这么回报我们的吗?”

    他终究还是收起了家法,将它随意丢在地上,眼含老泪:“将小姐关进祠堂,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再放小姐出来。”

    天光短少,从白亮到昏黄,最后完全隐蔽于黑夜的深沉之中,傅云君一直跪坐在祠堂香炉袅袅青烟之前,圣旨亦供奉在案,以示皇恩浩荡。

    香烛快要燃尽,火苗摇曳跳跃,似乎要挣脱牢笼而去。

    剧烈的疼痛灼烧着蔓延全身,在身体的每一处叫嚣。冷汗浸湿了额角,傅云君恍若未觉,眼神泛空地望着某一处。祠堂里愈发黑暗,她的脸色也愈发苍白。

    祠堂里寂静无声,门被人“吱呀”推开的声音,格外明显。身后的脚步声急急靠近。傅夫人将食盒置于地上,“云儿,你一天未进水米了。”

    傅云君无动于衷,固执地跪在先祖灵位前,一动也不动。

    "你不肯吃饭,你让阿娘怎么活?”傅夫人绕到她的面前,将一只手覆上女儿的手背,另一只手抚着她的肩,柔声道:“云儿,别倔强了,你就和你爹服个软吧,他最心疼你了,你这样,大家都不好受。”

    “这是阿娘特意为你熬的鸡汤,你多少喝点吧。”

    傅夫人欲扶她起身,被傅云君轻轻躲过。

    “娘,我不饿,你出去吧。”

    傅夫人的声音发颤,“圣上赐婚,已成定局,你就再闹,再伤害自己,它也无可更改了,云儿,不要任性了。”

    傅云君略转动了一下眼珠,定格在母亲带着万分心疼的脸庞上,慢吞吞道:

    “那我自己的意愿呢,我是个人,不是你们用来交换的筹码、棋子。”

    “云儿,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吗?”傅夫人猛然站起身,“有些事,从来都不是可以任由人去选择的,天下之大,步步是非,世人皆苦;高墙之内,洒满女子血泪,她们是笼中的雀,是圈中的羔羊,哪里有她们自己抉择的余地?”

    “谁能忤逆君王的心意,你难道要让你父亲背上不忠不孝的骂名,让天下人都去唾骂他吗,又要因你一个人的心意,拉傅氏全族为你陪葬?”

    母亲的话烙铁般灼烫着她的身心,全身化作火焰的燃料,被疼痛和炽热吞没了她,烛火炽热,映入眼帘,眼前白光大盛,在倒地之前,吐出一个字:

    “好。”

    飘渺的歌声似有若无,从远处婉转泛泛而来。傅云君处在云深大雾中,细细聆听,歌云:

    “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

    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

    歌声一顿,换了词曲,接着唱道:

    “脸霞红印枕,睡觉来、冠儿还是不整。屏间麝煤冷,但眉峰压翠,泪珠弹粉。堂深昼永,燕交飞、风帘露井。恨无人说与相思,近日带围宽尽。

    重省,残灯朱幌,淡月纱窗,那时风景。阳台路迥,云雨梦,便无准。待归来,先指花梢教看,欲把心期细问。问因循过了青春,怎生意稳?”

    声未歇,再次变换,唱道:

    “槿花朝开暮还坠,妾身与花宁独异。

    忆昔相逢俱少年,两情未许谁最先。

    感君绸缪逐君去,成君家计良辛苦。

    人事反覆那能知?谗言入耳须臾离。

    嫁时罗衣羞更著,如今始悟君难托。

    君难托,妾亦不忘旧时约。”

    这般幽梦,道尽她一生的酸悲愁绪,情丝万缕寸寸皆断,磋磨人心,消殆血肉。

    大梦散去,都不过妄作空谈。

    傅云君自梦寐颠倒中苏醒过来,梦中一切如浮云,散个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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