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悢
至夜静灯残,酒阑客散。
二人相携而出,沈岚边走边同沈榭秋搭话。
沈岚道:“看今日所到场的王孙公子中,长公主似乎没有特别中意的人啊。”
沈榭秋答道:“长公主金枝玉叶,眼光挑剔点,也无可厚非。”
脑海里回荡着的,全是属于盛淑的面容,和她哀泣的话语。不由攥紧了适才分别之时,盛淑交到她手上的这方兰绣丝绢。
金兰情怀旧雨,玉树泪撒凄风。
观察到她的心不在焉,沈岚问道:“你想什么呢,你今日一整天都是这样的。”
“无事。”
沈榭秋抬头,冰凉的触感在脸上滑过,幸而夜色渐深,不叫沈岚看出她的异样。
“沈姑娘留步!”
两个黄衣侍者在其后呼喊,引得不少人侧目,沈岚与沈榭秋相望一眼,停下脚步,转身望向来者。
他们走近,略欠身道:“天色已晚,不盈其路,姑娘可次日行矣,奴婢奉长公主之命,请姑娘前往‘沅芷澧兰""一叙。”
“沅芷澧兰”是清漪园的一方小院,长公主每至清漪园,皆会选择那里作为小住之地。
沈岚道:“既是殿下邀约,你就快去吧。”
沈榭秋对沈岚道:“那姐姐,我就先过去一趟,烦劳姐姐转告夫人,勿要担心我。”
说罢,朝两位黄衣微微颔首,“烦请二位公公带路。”
沈榭秋随着他们离开,沈岚站在原处,望着沈榭秋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眸色复杂难辨。
烛火摇曳,映照出深长的回廊,庭院花圃里的香气幽蜒,铺满整条长廊。尽头,一座精致的小楼出现在她的视线内。
黄衣二者停在廊前,道:“姑娘进去吧,殿下就在里面。”
院中昏黄灯火隐约朦胧,容乐双手托腮,坐在庭中石案前。与她对坐的,还有她的王兄——昭王殿下。
裴淮霁孑自饮茶,骤然间,视线被一袭月白色吸引,见那人周身笼着皎白的月色,缓缓从外踏步而进,一步一步,踩在了他心口上,竟至让他生出了,回到从前的错觉。
他今日并未出现在宴上,沈榭秋进了院落,见裴淮霁在此,脚步一滞,反应过来,要屈膝行礼。容乐见状,忙制止道:“免了,坐吧。”
白天在后湖时,并未抬头多看他,现在离得近了,她心下感到十分讶然,不过短短三年时间,他竟虚弱成这样。她以为,他得到了他想要权势,新纳佳人在怀,不是从前那个生活在冷宫中的皇子和只有一副空壳子的王爷,真正成为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手握朝堂重权的昭王,本该风光无限,可他怎会憔悴至此?
沈榭秋拘谨地端坐在二人对面,一副恭顺的状貌,看得裴淮霁不住锁眉。
眼前的这个女子,有着和她相像的面貌,但气质怯弱,全然不似他的云君。
自她走后,他眼穿肠断,魂牵梦萦,思念和悔恨交织缠密,常常痛得他喘不过气。痴心妄想地,期盼她能回到他的身边。
罢了,自己也是魔怔了,随随便便就将一个普通女子看作她。遑论不止自己,就连容乐也如此。
他听见容乐问沈榭秋道:“人人尽说江南好,人杰地灵,钟毓灵秀之地,本公主看你也是如此,你可读过书吗?”
“天性不怿,然亦颇好。”
“是吗,本公主看到的,为什么不是这样呢,今日那句‘水榭秋方半’,本公主觉得甚好。”
“长公主过誉了。”
“本公主说的是实话。”容乐轻笑,饶有兴致地盯着她,“既然如此,你可愿做本公主的侍读,本公主看重你,你若答应,以后就可常伴左右,与本公主说说话解闷,你可……"
“芙儿,不要任性。”裴淮霁截断了她的话,“你知道,皇兄是不会同意的。”
容乐闻言,撇嘴道:"他管得够多了,我不过就是想要个侍读,这也不行吗。"
裴淮霁叹了口气:"别闹了。”
容乐不服气地瞪他一眼,眼眶委屈地红了一圈。
裴淮霁看向容乐,良久,方一字一句道:"你是不是,想要找一个可以替代你阿姐的人?"
容乐闻言,当场怔愣在原地,许久说不出话。
见她这般神情,裴淮霁心底一阵苦涩。“芙儿,她不是你阿姐,你阿姐已经走了。”
绕是裴淮霁再心如刀绞,他依旧将这话说了出来,毫不犹豫地打破她的幻想。
“不,我不要听!”容乐被他的话一触即溃,捂住耳朵,泪如雨下:“我阿姐不会死的,她不会离开我的!”
“你说我执迷,那你呢,你敢说你就放下了她吗!”
妹妹如此固执,裴淮霁哀悢之下,掩唇咳嗽不止,衣袖上染起一抹猩红。不欲让他人看见后小题大做,裴淮霁拂袖而去,再不过多停留。
容乐收住哭声,望向始终安静不语的沈榭秋:“不管你的事,你今晚留在这儿。”
沈榭秋劝道:“殿下,实在不必为了我一个卑贱之人,惹了昭王殿下和陛下不快。”
“连你也觉得本公主做错了!?”
沈榭秋摇摇头,轻声道:“殿下,昭王殿下是您的亲兄长,他自是处处为了您考虑,触怒龙颜,只会伤了您和陛下的兄妹之情。”
“你不会懂的。”容乐喃喃道,"你不懂我的心思。"
不速之客的到来,打破了僵持。皇帝身边的黄大伴儿,站在了院门口。
“沈姑娘,陛下有请呢。”
沈榭秋喟然一叹,颇有些无奈。来回奔波几次,今日她亦十分疲倦,现在还要打起精神应付皇帝,实在是头痛不已。
她揉了揉酸胀的额角,问道:“大公可知,陛下因为何故召见我?”
“哎呦喂,这陛下的意思,咱家哪里能揣摩啊,沈姑娘还是快些和咱家去吧,要不然陛下该等急了。”黄大伴儿笑眯眯地,圆胖憨态的脸上,眼睛都成了一条缝,却半个字也不肯和她多透露。
容乐旋即上前,想要与他们一同前往,黄大伴儿伸手拦住了她,恭敬道:“殿下,陛下特意叮嘱了,只让沈姑娘一人前去。”
容乐瞪大了眼:“你敢拦本公主,你胆子肥了,我砍了你!”
黄大伴儿不为所动,并没有被她的""豪言壮语""给吓到。
“殿下,这是陛下的吩咐,还请您谅解。”
容乐怒气冲冲,却无可奈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黄大伴儿带沈榭秋离去。
黄大伴儿走在前面,沈榭秋随后,途经过几处院落,弯弯绕绕地穿过中园,终至皇帝在清漪园的龙寝——“紫气东来”居。
每至夏时天炙气热,皇帝携宫妃于此园林避暑,兼之处理政务,会见外臣。今年特为长公主举宴,相较去年,更早入住于此。
黄大伴儿停下脚步,让沈榭秋一人进去。
“沈姑娘,陛下就在里面,您请吧。”
沈榭秋将脚步放得极轻,避免发出一点声响,缓缓跨过殿门,行至天子近前,深深俯下身,双膝触地,顿首而拜。
皇帝案牍劳形,忙着批阅手中的奏章,他不发话,沈榭秋便一直维持着这个姿势,长跪在冰冷的金砖上。
有顷,沈榭秋的腰背已经近乎麻木,膝盖冷痛。皇帝方从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疏中爬起,将手中的墨宝置于一旁,一旁的内监忙上前,揉着皇帝因为长伏于案而酸麻的脖颈儿。
皇帝放松下来,斜斜倚在宽大的龙椅上,瞅了眼阶下仍俯首纳地的人,随意道:
“平身。”
沈榭秋谢恩,依言直起腰,袖手恭立。
“真是好本事啊。”
沈榭秋清楚,皇帝已经知晓适才容乐长公主要留沈榭秋做伴读,甚至引得昭王不快的事。
“陛下实增之,草民不敢当。”
皇帝不咸不淡:“何必作此姿态,当真不知孤何意邪?”
“昭王可以为你求情,长公主可以为你不顾礼数,但你这张脸,对孤可不起任何作用,说罢,是谁派你来的,有何目的。”
沈榭秋不卑不亢道:“陛下,草民决无他意,更不欲以颜色为意,亦不故近。乃母求京师,不得不受,不然则不孝也。”
“这么说,你非存心接近?但若非有人故意栽培你,将你送至京城,你一个女子,有什么机会读书写字,又有什么机会在长公主面前卖弄才藻,女子不需才,只需贤,你未免也太刻意了一些。”
“陛下。”沈榭秋再次拜倒,“陛下天威,岂与凡俗同见浅薄。”
她从容道:“女虽有不输丈夫之才,而束于礼教,终身锁门,无以读书策名。扼杀女子诗、文之际,幽死锢于闾之内。即有才女也,偶有读书之会。不谓不善妇道,犹难免其钓名,终不得通俗也,故女不须才,只须贤,故世是之。”
皇帝的眸光渐渐冷下来:“你是说,是孤错了?”
“陛下乃天子,天子不会有错,凡夫皆误,帝王常是,故女子读书亦为是也。”
皇帝被她的伶牙俐齿噎住,一时半会儿,竟说不出反驳之语。好半响,方切齿道:“好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当真是舌灿莲花。”
“只是,孤的心意,你如何得知呢,胡乱揣测圣意,可是要受黥面之刑的。”
“草民未敢揣测圣意,然知陛下万乘之尊,圣明帝王也,陛下既知女不输男子书,为天下之盛,故不觉女子读书之误,此顺理之章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