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韩少林和郑红旗
突来的一场雨,浇熄了盛夏的火。
这就入了秋。
秋天的黄土高坡风沙大,尘土飞扬,遮天蔽日。
此时的雨,正好压住黄尘。否则出门都是灰头土脸。
人民路往北是一片连绵的棚户区,县里没有基业的贫下中农集中在这方天地。
城里老户管这儿叫道北。
一栋六七十年代遗留下的筒子楼里,门挨门住了几十户人家。
能住楼里,还算条件可以的。
三楼面南的窗口,一个精干魁梧的男青年,裸着上身,正在抽烟。
淡蓝色的烟雾飘出窗外,在点滴细雨里消散。
男青年相貌英俊,短发,有双聚光的眸子。
他叫韩少林,约摸二十来岁。
生在道北,长在道北,混在道北。
他身后不足二十平米的老屋,靠墙摆着一张床,缀着蚊帐。
透过蚊帐,一具皎洁的胴体横陈着。
起吧。大哥今天回来,兄弟们都要去接风,我不能迟到。
韩少林碾灭烟头,转身撩开蚊帐。
床上的人呢喃着,滑腻的身体缠了上来。
那我们怎么办,你想好了吗?
韩少林坐在床边,拧着眉毛,叹了口气。
红旗是我大哥,一辈子的大哥。
红旗走的时候让我照顾你。现在他回来了,你也该回去了。
女孩儿趴在韩少林健硕的背上,白皙的手指在他胸膛画圈。
那咱俩咋办。
以后你还是我嫂子。你跟红旗好好过。
韩少林说。
可我想跟你。
喜琴,这话,是最后一次。
韩少林语气冷漠。
我知道了。
喜琴松开韩少林,背过身开始穿衣服。
韩少林看着她的背影,眼里有痛心,有不甘。
韩少林扑了上去。
十点多钟,韩少林离开筒子楼,往新车站方向去了。
县里当时有两个车站,一个老车站,就是苏超他们废掉小辫儿那里。
还有一个在建的新车站。
新车站建设了几个月,不知道什么原因,忽然停工,烂尾了。
所以实际上能坐车的仍然只有一个老车站。
新车站烂尾工程,后来变成了进行不法活动的灰色地带。
韩少林赶到时,车站半成品外墙上已经坐了不少小年轻。
见他过来都纷纷打招呼。
这些人和韩少林一样,从前都是跟郑红旗的小孩儿,现在都大了。
后来郑红旗给当时一位江湖大哥顶罪入狱,剩下的人就跟韩少林了。
说起郑红旗顶罪坐牢这件事,道上的人众说纷纭。
有人说他榆木脑袋,啥罪都敢顶,人一辈子有几个七年。
也有人说他运气好,起码躲过了那场风暴。不然以他的成份性质,那场风暴里肯定难逃炮打头。
郑红旗是八二年入狱。
当时那位江湖大哥承诺,会在外面给他活动,最多不过三年,出来以后他就是大哥。
郑红旗跟那位大哥磕了头、拜了把子,第二天就投案了。
起初江湖大哥确实有打点关系。
岂料风云难测,八三风暴席卷大地。
江湖大哥底子太潮,案子又多,直接就被塞进了轰鸣的铁皮罐头,送去了戈壁滩。
那年的原则是从严、从重、从快。
江湖大哥根本没机会给自己活动,年底都没捱到,就被枪毙了。
江湖大哥一死,树倒猢狲散,郑红旗就更没人管了。
当初关照他们的公差也都关的关、换的换,郑红旗因为年满十八,够上了红线,被办成了铁案,判了十年。
后来因为在狱中表现良好,加上风暴过去后,很多事又有了转圜的余地。
最终郑红旗减刑两年多,提前释放。
进去的时候还是毛头小子,归来人已中年。
沧海桑田,少年时的女友,被小弟照顾了七年,孩子打了两个。
……
韩少林他们凑钱买了些接风的东西,又浩浩荡荡去了老车站。
十一点的钟声响起,一个风尘仆仆的汉子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故乡。
大哥。
韩少林眼眶有些湿润,狠狠拥抱了尽显沧桑的郑红旗。
你小子,想死我了。
郑红旗拍了拍他肩膀,举手投足显得有些拘谨。
走,给大哥接风。
一伙儿人先去理发,又去澡堂。
这是惯例,除晦气。
随后又在一间国营饭店摆了酒席。
郑红旗穿回来的麻布衣服都被扔了,换了身崭新的中山装、毛料西裤、三节头皮鞋。
剃光头发,头皮刮得发青,满脸胡也刮了。
郑红旗国字脸,没脖子,多年劳改,身材壮硕,换洗一新,整个人精神了许多。
这才是俺红旗大哥。
韩少林给他敬酒。
郑红旗回来的路上,心中是忐忑的。
七年,太久了。
狱友都说,他已经被江湖淘汰,回去安分守己的做人。
他心有不甘,但也在试着接受现实。
可韩少林的作为让他又燃起希望。
看来自己还没有被遗忘。
酒过三巡,被荒凉大西北压抑已久的野性开始死灰复燃。
靠他妈。少林,哥哥不骗你,今天这顿吃完,哥哥估计要天天拉稀。
油水太重了,肠胃受不了。
哥哥喝了七年稀饭,做梦都想吃肥肉,大块肥肉。
可刚才那口肥肉,吃得我恶心。
兄弟们都哈哈大笑,只有韩少林鼻子酸了。
大哥,你受苦了。
不过现在好了,苦尽甘来。
郑红旗抹了把脸,掏出那封刑满释放通知单,一把揉成粉碎。
靠他妈,老子回来了。
菜过五味,该趴的都趴了。
韩少林带郑红旗回到筒子楼。
楼下,韩少林跟他告别。
哥,上去吧,喜琴在等你。
韩少林指着一扇窗。
郑红旗有点迈不动步子。
她真等了我七年?
当然。弟弟你还信不过。
韩少林说。
好兄弟。
郑红旗说。
好女人。
郑红旗又说。
哥,你刚回来,先歇几天。适应好了,再带俺们打天下。
韩少林说。
郑红旗招呼他在楼下花坛边坐下,点了根烟,火星闪烁。
刚才只叙旧,没问你们现在怎么玩儿。
郑红旗打了个酒嗝。
二娃他们还在玩儿吗?
二娃那年也进去了,听说送新疆背石头了。
当年玩儿的好的,基本都折进去了。
韩少林说。
体育场那片儿现在是谁?
郑红旗问。
苏超,以前跟二娃的,现在自己带一党子人。
韩少林跟苏超打过几次交道,不欢而散的多,算不上朋友。
那行。过两天,过两天先去体育场。以前我和二娃关系不错,有这层关系,我要重起炉灶他得给我面子。
其他地方我生了,没熟人,不好办。
郑红旗开始规划未来,幻想着东山再起。
韩少林点了点头,他识趣的话,这面子得给,不识趣,就灭了他。
现在城里谁当家,玩的好的有些谁。
郑红旗问。
城东的焦浩,南关的齐三儿。城里有伍爷,半退隐了,很久不露面,陈磊和四飞那伙儿也玩的开,还有城郊曹海子那帮。
再就是小红袍他们,一直在逃,行踪不定。
韩少林掰着指头数了数,又说,年轻一辈儿就多了,打来打去,不好排。
年轻的有谁?你算不?
郑红旗问。
我还凑合,见面都有声招呼。
苏超算一个,再有像三门峡、郝爱国那些,不是一个路线,不太熟。
行,我有数了。
郑红旗站起身,说,酒劲上来了,今天先就这样。哥哥先回去跟你嫂子见个面。
七年没碰过女人了,我日他姥姥。
韩少林哈哈大笑,目送郑红旗走进楼道。
韩少林在楼下站了很久,直到那扇窗熄了灯,他才离开。
又下雨了。
韩少林仰起脸,潮湿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