婕妤
女人看上去一点也不憔悴,她保养的很好,怎么看也只像是一个三十出头的贵妇人。留芳殿内阴暗潮湿,许是久不出门的缘故,屋外刺眼的阳光让她不适应地半眯着眸子,好一会才缓过劲来。
“这是第几个年头了?”
身旁的宫女扶稳了她的身子,恭敬的甚至过了头:“回主子,今年是明德二十二年。”
“已经是第十三个年头,可是这宫墙怎么还是一点没变,那么高,那么红。”女人的话语不夹杂一丝情绪,冷淡又显虚弱。她像是身体不太好的样子,身着墨绿衣衫,衬得一张脸白的吓人。
“本嫔许久没有出过留芳殿了,今日的阳光这样好,你扶本嫔出去走走吧。”
身旁的宫女不敢怠慢,她支了把纸伞,喊上两三名宫人,小心翼翼地扶着她离开了院子。
“咏秋,前面是哪个公主?”
咏秋张了张口,不知该如何说起。女子素来讨厌她们和外宫下人聊天,久而久之留芳殿便什么消息也听不到了,像是与世隔绝般。只是逢年过节内务府送来些年物,才让她们觉得,她们还身处皇宫。
女子不动声色地皱起眉,似乎也是知道了咏秋的难言之处,便不再询问。倒是宋佑安和秋棠聊的兴起,没有看清路,险些撞上她。
咏秋连忙上前,一时忘记了更改称呼:“娘娘!”
或许是这十三年里从未出现过这样的变故,咏秋失去了思考能力,那二字如条件反射般脱口而出,想改口却已经来不及。
“滚开,已经被褫夺封号降为婕妤的人怎配称为娘娘!”女子一把推开上前的咏秋,瞳孔骤缩,似乎对“娘娘”二字尤为恐惧。
宋佑安被吓了一跳,她缩回想要扶住女人的手,上下打量着她。在宋佑安的印象中,她似乎从没有在后宫见过这位妃子。
“是臣女冒犯了,还望恕罪。”宋佑安又向咏秋一礼,“姑姑可否告诉臣女这是宫里哪位主子?”
咏秋听见宋佑安的自称,狐疑地看着她:“你不是六公主?”
梳着未出阁的发型,约莫着刚及笄的年岁,在这宫里的也就只有六公主了。
宋佑安听见这话愣了一下,她眸色微动,应声答上:“臣女是国公侯幺女宋佑安,并非六公主。”
听见宋这个姓氏,咏秋还未开口,那女子倒先说了话:“本嫔乃陛下的许婕妤。”
宋佑安笑了起来,眉眼弯弯:“婕妤倒是好容貌,脸蛋漂亮的像冰雕玉琢一样,让臣女好生羡慕。”
许婕妤抚上自己的脸,不知是阳光照射的,还是害羞的,总之浮上两抹红晕。
秋棠正要送宋佑安回永华宫,谁知路上出了这么个变故,她不知是走是留。宋佑安也明显看出了秋棠的窘迫。
“时候已经不早了,臣女还要去永华宫,便先告辞了。”宋佑安行了一礼正要离开,却被拦下了。
“本嫔有些时候没出来了,正好与你们一同去永华宫给贵妃娘娘请安。”
宋佑安不好拒绝,应了一声,一行人无声地走向永华宫。
离永华宫还有些距离,许婕妤猝然停下脚步。“国公侯之女,你是祺贵妃娘娘兄长的孩子吧?”
“回婕妤,臣女正是。”
“唉,十来年没有看看外面的世界,如今却都变了。”
秋棠已在宫中住了几月,宫中娘娘也喜欢她安静的性子。宫里人又少,加之娘娘们不喜欢太过清净的日子,闲聊时候总是带上她的,可她却从未见过这位许婕妤。见许婕妤先开了口,她不禁问出心中的疑惑:“妾身是太子殿下的良娣,怎从未见过婕妤?”
许婕妤笑意略减:“本嫔身子不好,积病在床,今日才出来见见阳光。”顿了顿,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你方才说你是太子的良娣?如今的太子是哪位皇子?是大皇子?”
“大皇子不幸早逝,当今太子是三皇子君寄卿。”秋棠莫名攥紧了手中的帕。
“竟然是他么。”许婕妤喃喃,身子微微发颤。宋佑安只当她是常年卧病,乍一出来有些不太适应,走得慢了些。
永华宫门口,祺贵妃好像已经在那里站了很久了,一见到宋佑安,她忙笑着迎来:“佑安你去哪了?玉兰苑只有玉贵嫔,却没有你的影,可让姑母好找。”
宋佑安嬉笑着撒娇将见到玉贵嫔的事全都糊弄了过去。祺贵妃笑着点了一下她的鼻子,也不再追问。
秋棠将宋佑安送到了永华宫,给白芍捎了句话便告辞了。只有许婕妤,她站得远远的,注视着相依的姑侄二人,面无表情,不知是喜是悲,是乐是怨。
祺贵妃抬眼一瞥,脸上的笑意减了几分:“许婕妤,多年未见,你还是一如当年,容貌丝毫不减。”
许是宋佑安的错觉,她总感觉许婕妤的面色又白了几分。
“嫔妾予祺贵妃娘娘安。”
“起来吧,你身子骨不行,可别在本宫这永华宫出了事,一起进来吧。”
祺贵妃的态度不冷不淡,宋佑安感觉有些不妙,回头望了望身子单薄,颤颤巍巍的许婕妤,做了一个“当心”的嘴型,跟着祺贵妃进了主殿。
殿内的圆口花瓶中插着几支赤红牡丹,漂亮又压抑。宋佑安向来不喜欢这样张扬又艳丽的花,她短暂地瞥了一眼,却没多说什么。
“你的病养好了?怎么想起今日来本宫这永华宫。”祺贵妃抿了口茶,不急不缓的开口,却连一丝余光也不给许婕妤。
“嫔妾感觉好了些,便想出来转转,谁成想竟遇见了宋姑娘,一时聊得投机,便也跟着来了永华宫。”
宋佑安抬眸看了许婕妤一眼,没有说话。
祺贵妃放下茶盏,勾唇端着一成不变的笑:“许婕妤既然还没大好,就少出留芳殿吧,别过了病气给别人。”
许婕妤脸色变了又变,贝齿咬住下唇,道了声“是”,起身便要离开。
祺贵妃往椅子上一靠,摆弄着花瓶中的牡丹,状似无意地开口:“佑安,许婕妤身子不利索,本宫这也没什么事,你去送送她。”
待两人都走出永华宫,祺贵妃拿起桌上的剪刀,咔嚓一下剪掉了最高的那朵牡丹花。
……
留芳殿前,宋佑安好奇的打量着那块擦得锃亮的棕底黑字门匾。
“多谢宋姑娘,本嫔没有什么好招待的,如果宋姑娘不介意,便进来品品茶吧。”
宋佑安对许婕妤很感兴趣,见她留自己,也不故作推脱,跟了进去。
屋内阴暗,仿佛是太阳普度众生时被落下了。药膳的味道扑鼻而来,咏秋让小宫女们给宋佑安斟了一杯茶,将下人都遣散了。
“这宫里还有这么个地方呢,臣女来宫中那么多次却从未见过。”
许婕妤执盏轻呷,茶气氤氲蒙住了她的眸子,让人看不出一丝情绪。“本嫔身子不好,陛下特意修了这座宫殿给本嫔养病,就这么大点,甚至都算不上是个宫。”
宋佑安想努力看清许婕妤的表情,只是徒劳。她自认还算了解祺贵妃,如果此人真的罪大恶极,姑母定不会留她到现在。
“我见婕妤没有带任何装饰品,能否冒昧问一句缘由?”
许婕妤端着茶盏的动作一顿,慌乱在她眼中一闪而过,似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又极力压了下去,被宋佑安看得一清二楚。
“本嫔身子羸弱,压不住过多装饰物。再说那些物什带多了张扬,本嫔不是很喜欢。”
宋佑安面带微笑,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
“宋姑娘,本嫔见你的第一眼便觉得与你投缘,这留芳殿实在是太冷清,宋姑娘若是入宫,别忘了多来走走。”
宋佑安了然,顺着她的话说了下去:“婕妤放心,臣女得空定会多来看看婕妤,时候不早了,婕妤也快歇下吧。”一语落,宋佑安起身福礼,离开了留芳殿。
宋佑安有意拒绝,咏秋也没有执意送她,就这样直到连宋佑安的影子也瞧不见了,咏秋这才回倒留芳殿。
她看着宋佑安原先坐着的地方,座上的茶一口未动,快要凉透了,她很是不悦:“主子,您何苦对宋姑娘那么上心?”
许婕妤又抿了口茶,语气平平:“她是个聪明人,至少与她姑母相差无几。祺贵妃主动找上本嫔是好事,本嫔若想为当年的事翻案,也只能从她身上多下功夫。”
咏秋没有再说话,许婕妤的容貌看起来与十三年前并无异处,只是久病在床,看起来虚弱些苍白些,时间仿佛在她身上停滞了。咏秋并不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自家主子主动请缨剥除封号,从贵嫔降为婕妤,不久以后便生了病,移居留芳殿,连自己最爱的步摇也全都锁了起来,整日卧病在床,像是被丢弃一般,在暗无天日的牢笼中苟且偷安。
……
宋佑安告别了祺贵妃,坐上国公侯府的马车。她疲惫地靠在马车的软垫上,阖上眸子。
今天的事太多太复杂了,宋佑安的脑袋快要炸了。姑母、玉贵嫔、许婕妤,现在还只是半只脚迈入了后宫,却已经有那么多的人在她身上下心思,往后的日子还不知是如何。
玉兰,玉兰。
宋佑安脑海中忽然出现了一幅画面。
年幼的宋佑安站在玉兰树下,听玉贵嫔讲那玉兰的故事,身侧的少年身形颀长,也不急着催促。无论宋佑安怎样努力,他的脸始终都是模糊的。场景骤换,玉兰树下,少年孤身一人,满身鲜血,乳白的玉兰花瓣被沾染上鲜血,红得骇人。
宋佑安睁开眼,瞳孔皱缩,心跳快的出奇。
“小姐,您为何主动亲近许婕妤?”在白芍的印象中,宋佑安从来没有做出过如此举动,甚是不解。
白芍的声音如神祇,将宋佑安从那惊骇的场景中拉出。宋佑安的眸重又清明:“她既然想借我的手,我自然要顺了她的意愿。”
“白芍愚钝,还是不明白。”
宋佑安笑着点了点白芍的鼻子:“你傻啊,许婕妤本来与我们相背而行,为何突然改变了主意要与我一起同去见姑母?我与她并未过多交谈,她又为何说与我相谈甚欢?况且,闻着她殿中的药膳味,她应该没有生病。”
宋佑安伸出手揉起自己的太阳穴:“正好我也该为自己做做打算,不至于真正进了皇宫像抓瞎一般。”
“可许婕妤看起来明明就是病入膏肓的样子啊?”
“你不懂,有些药并不是治病的,而是害命。有的人活的腻了,却心有不甘,白白的死去,岂不可惜。”宋佑安一双眸子清亮的可怕。“对了,后日殿下约我游湖,你仔细准备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