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祭
宋佑安不愿再想,这两天里她的脑袋总是乱糟糟的。其实除了上门的请帖又多了不知几许,她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大变化。
但宋佑安一想到她即将迈入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中,是皇室的新妇,是未来的君氏妻,而不能再是宋佑安,她的心里总是堵堵的。
宋佑安坐着,脑袋像是灌进千斤沙土,让她控制不住倒回软榻上,她扯过被子蒙住自己的脸,再次昏昏沉沉地睡去。
嘈杂的叫喊声将宋佑安从美梦中吵醒,已是酉时一刻。她浑身粘腻,额上覆着一块浸了冰水的湿毛巾。喘息间吐出的热气让宋佑安不自在,她扯开嗓子想要说话,却发觉喉咙像是被填了块硬物,堵得难受。
“那边几个,动作再快些,太医说了小姐离不开水。”
见宋佑安转醒,宋夫人也顾不得吩咐下人,接过凉透的开水,坐在床沿。她眼看着白芍将宋佑安扶起,在她身后垫了块软垫,这才从碗中舀了一勺喂给她。
直至宋佑安将勺中的水喝尽,宋夫人才开口:“晚膳时你迟迟未露面,我就觉得不太对,来这一瞧,你面容透红的样子可把阿娘吓了一跳,现在可好些了吗?”
宋佑安又从喉中逼出一股热气:“就是脑袋昏昏的,没什么大事。”
“昨日赐婚诏书才刚下,阿娘就已经收到好几家请帖了,如今你既然身子不爽,这些日子还是少出门的好,等风头过了再出门也不迟。”
侯府渐渐趋于平静。
残阳入崦,独一弯皎月,笼芳草莫莫,云雾散尽。
……
正月十八玉兰初绽,近惊蛰,花盛香更浓,春寒乍暖。侯府唯一的一棵玉兰树是紫玉兰,宋佑安独爱紫色,各式各样的。
惊雷一声,落雨如珠击盘,揉碎了花香,散在侯府的各个角落。紫玉兰被摧残的不成样子,仅一夜,枝残红雨洒地。宋佑安起来时,一打眼就看见这么一幅景象。
自打她抱病闺中,已经小半个月了,大大小小的请帖及问安的帖子如流水,涌入原先还算清净的侯府,不过被宋夫人一一回绝。
今日不同,来的人是君寄卿。
嫩草诜诜自雨后破土而出,早先的雨露混着泥,天气空前晴朗。
前厅唯有宋崇武陪坐,宋子温嫌恶太子,屡次同言官进言废太子,宋崇武免不得要在君寄卿面前多说些好话。
宋佑安一袭烟青裙刚出现在君寄卿的视野中,他就已经听不清宋崇武到底在说什么,只觉呼吸一窒。
“殿下金安。”
君寄卿见宋佑安向自己行礼,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故作镇定将人唤起,却移开了自己的灼灼目光,不肯与她对视。
“孤今日冒昧来访,还望宋姑娘莫要见怪,这是西域送来的和田玉制成的簪子,望宋姑娘得以早日脱疾。”君寄卿一个眼色,随从便恭敬地端上一个木盒。
里面的玉一看便是上等,通体是盈盈的紫色,几乎见不到花白。烟紫色的和田玉市面上只有劣等货,紫色不够浓,大多数还是偏烟青。
宋佑安一见这簪子眼都亮了,却没伸手去接:“殿下,这太贵重了,臣女不能收。”
像是料定了她会这样说,君寄卿不紧不慢地开口:“这簪子并不是什么名贵之物,贵在玉色难寻罢了,送给宋姑娘,这簪子才算送对了人。宋侯爷,东宫还有要事,孤不便久留。”
说罢他怕宋佑安还是不肯收,仓促离开,看起来倒像是落荒而逃。腰上的玉玦仍镶着那枚木雕桃核。
君寄卿,好像也还不错。
……
惊蛰后便是清明。
如往年一样的微雨濛濛,别说喜鹊,就连麻雀在今日也见不着一个。如丝的细雨缠绕成门帘,从屋檐上铺展下来。这样的好天气,能窝在被子里睡个懒觉是再好的不过了。
宋佑安坐在床上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白芍,我们今日一定要去国祭吗?”
白芍拿着个湿毛巾为宋佑安擦拭着光洁的脸,眼皮略略掀起:“小姐,您被赐婚太子,算得上是皇室中人了,国祭当然要去。况且有侯爷和夫人陪您一起,小姐不必担心。”
宋佑安没精打采的像是一只没有睡醒的猫,耷拉着眼皮,歪着脑袋小声抱怨着,任由白芍摆布。
白芍忙上忙下,给宋佑安换好衣裙,又开始编发。宋佑安绝望了一会,最后还是接受了要去参加国祭的事实。
插上了最后一支蝴蝶银簪,白芍终于得空能长舒一口气:“好了,小姐,咱们可以出发了。”
宋佑安睁开了迷蒙的双眼,望着铜镜里的自己,左右歪了歪脑袋,又伸出手捏了捏垂在自己耳边的发:“白芍,你今日怎么给我编的双丫髻?你最不擅长的不就是双丫髻了吗?”
白芍收拾东西的动作一顿,扯了扯嘴角,想要扯出一个笑,可那表情怎么看都不像是个笑,倒像是上元节的鬼神面具般咧着嘴。她终于还是放弃了,低头抿了抿唇,垂下的睫毛遮不住她落寞的神色:“小姐,您出嫁以后就再也不能编双丫髻了。白芍想着趁小姐出嫁前多编几次,小姐以后想编也不能够了。青春年华匆匆不再有,能留住一瞬也是好的。”
自从那日赐婚以后,宋佑安就隐约感觉到白芍的情绪很不对劲。她扭过身子,轻轻地捏住白芍腰间的软肉,故作恶狠样:“好啊小白芍,你竟敢调侃本小姐。怎样?你也想嫁人了?”
白芍痒得急忙求饶,也不再想着旁的事,二人嬉笑着乱做一团。
宋夫人等了许久,也不见宋佑安的影子,摇着头叹了口气,只好往后院去催促。
前脚刚踏进院子,主仆二人的嬉闹声便传来,宋夫人无奈地走上前:“佑安,你若再不出去,你阿爹可就要恼了。”
宋佑安一个激灵,一溜烟跑到了屋外,又回过头冲着宋夫人拼命地眨巴着她那双无辜的杏眼。
宋夫人对上那双眸子,心又软了几分,心中默念了三遍“自己生的”,这才上前牵着宋佑安的手离开了院子。
微蒙的细雨落在青石板街,水汽氤氲恍若仙境。
清明,各家都要外出祭扫,无论哪户人家都门窗紧闭,往日繁华的街道,如今清净下来,倒有一种不一样的美。
国公侯府的马车驶过了青石板街,车轮轧进一处小水洼,溅起的泥水无法止住车轮前进的脚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马车穿过了外宫门停在了太和门第三个石兽旁。
一众大臣携家眷已经下了马车,撑着油伞在细雨中等着皇帝妃嫔们。
按照规矩,三品以上的官员、有诰命的家眷及以上妃嫔才有资格参加国祭,一个个的自然都是人精。
宋夫人前脚刚带着宋佑安下了马车,后脚便被一众诰命夫人们团团围住。
“侯爵夫人安,这便是贵府小姐吧,久闻不如一见,当真是清姿卓绝!”
“可不是吗,除了六公主,咱们京城恐怕再难找出能与宋姑娘媲美的姑娘了。”
“侯爵夫人可是有些小气了,年宴也没带令嫒露个脸便走了,是怕这么漂亮可人的女儿被我们抢了去吧。”
众人脸上都挂着笑,细细看去却只有唇角勾着笑的弧度,各个眼底都藏着精明。宋夫人也只是挂着淡淡的笑,也不言语,这样的奉承听得多了,也觉得厌了。
宋佑安蹙眉,她并不喜欢这样的阿谀奉承,即使她们夸赞的人是自己。
不远处,事先溜出宫门的君槐卿冲宋佑安疯狂招手。宋夫人瞥见女儿投来的殷切目光,微笑着点头:“去吧,这里有阿娘。”
宋佑安如获大释,将下裙拎起半寸,逃也似的远离了那群女眷。
她刚准备一靠近君槐卿,就立刻诉说自己的苦楚。距离君槐卿还有几步远,一道吊儿郎当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在耳畔响起:“喂,见人不打招呼,可是一点礼貌也没有。”
宋佑安望着从相府马车上缓缓下来的二人,撇了下嘴:“喊别人‘喂’才是不礼貌吧?”话落,她越想越气,实在不能就这么算了。
宋佑安狠狠剜了那人一眼,冲后面的来人扬眉道:“商榷,你就这么纵容商二公子欺负本姑娘?”
商榷,叱咤官场的冷面阎罗,年仅二十有一,已是朝中三品大员。曾孤军战群儒,怼得朝堂上众人哑口无言。其父是当朝宰相商大人,也算得上是宋崇武的贵人。
当年若不是商大人点拨与提拔,也许宋崇武今日还是只一位靠妹妹发家的商人。
商榷望着无理取闹的宋佑安,笑得宠溺,棱角分明的面庞也变得柔和起来。他的眉眼生的极好看,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更是公子如玉举世无双,是当之无愧的京城第一美男。
鼓着小脸的宋佑安盯得商榷有些发毛,那眼神好像要吃了他似的。商榷只得出声为这仗势欺人的姑娘“讨回公道”:“商珩,不得无礼。”
商珩见状冲宋佑安拱了拱手:“啊呀,我怎么能对未来的太子妃无礼呢?罪过罪过。”
商榷的笑意淡却,虽不是阎罗,却也是真的冷面:“在朝为官的人了,注意言辞,莫要旁人见了笑话。”
商珩见自家兄长如此说,也不再嬉皮笑脸,从面上看去也算是添了些沉稳气质。
宋佑安倒是没什么反应,君槐卿却怔愣在原地,话语中带着不可置信:“佑安,你当真要嫁我皇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