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童覃
黄大勇之后就开始教童阳怎么偷,比如女人比男人好偷,那些穿着牛仔裤的年轻女孩儿们后兜口袋里总是能有一些零钱,但可能不太多。中老年妇女喜欢把钱藏在袜子里,臭烘烘的捂在脚底板。男人会把钱放在钱包,挂在腰间,如果能用小刀把他的钱包勾下来就省事多了,但也有的钱包是金属链子……得看人穿什么衣服,穿的好的钱就多,像他们这种要饭的把裤衩都翻遍了也翻不着几个钱……
黄大勇絮絮叨叨地给童阳说,童阳记得快,马上就能上手。
黄大勇还告诉他要是被发现了就跑,但不能往自己家里跑,得往远处跑,不然被人家赌在家门口,到时候人赃并获就麻烦了。
童阳觉得也是,而且黄大勇说得并不全面。
他有次偷就被人逮个正着。
人家在他身后拽他的时候,他一只手还揣在那个女孩的口袋里,两指夹着钱。
黄大勇没跟他说如果跑不掉该怎么办。
童阳手腕被一个男人钳在手里,根本就没法挣脱。他一害怕,眼眶里涌出串晶莹剔透的泪珠。
那个女孩回过头,先是惊了一下,而后蹲下身,问他是不是饿了,问他家在哪里。
童阳挣脱不开,眼泪吧嗒吧嗒往外掉。
“你跟他废什么话,直接送进派出所,这种小叫花子……”男人语气很冲,被女孩狠狠瞪了一眼,闭嘴不说话了。
女孩把兜里的钱拿出来,给童阳数了几张:“你要是迷路了就去派出所,警察叔叔能帮你找到家人,不知道路就问。你这么大的孩子应该在学校念书呀,饿了累了没地方睡觉,警察叔叔都会管你。丢了钱人得多难过啊,你把人家的钱拿了,没准那是人家的救命钱呢?谁的命不是命?谁的钱是大风刮来的?”
童阳站在原地不知所措,他忽然想起了盛盛。
他一想到盛盛就难过的要死掉了,盛盛被埋在了那么远的地方,周围都是青黑色的孤魂野鬼。
他是不是拿了谁的钱,然后人家的弟弟没钱治病,也要变成青黑色的鬼了?
童阳没要女孩的钱,抹了把脸跑了。
他转了一圈回到黄大勇住的破院子,仰头道:“我不偷了。”
黄大勇以为他发神经,没搭理他。过了两天他发现这小子是真不往家里拿钱了,他以为童阳自己藏小金库,不打算上交给他,就偷偷跟踪,结果还真不是。
黄大勇扭着童阳耳朵问:“好好的怎么不干了?”
童阳被他拽的龇牙咧嘴,哇哇叫。
“呦。还挺正义,正义有个屁用。”黄大勇朝他啐了一口,“你正义你别跟着我啊!你吃我的喝我的,睡我家,没了我你就等着让人贩子卖了吧。你知道现在你这眼珠子,你这小胳膊小腿值多少钱吗?人贩子把你心肝肺挖出来卖你可别找我嘞。”
童阳被他唬住了,站在门前哭得直抽抽。
黄大勇打人一枪再给个甜枣,他哄童阳说:“你以为你偷他们的东西他们心疼?你挑着点人啊,你看那些油头粉面的,那些钱你不拿他们就去给小姑娘花,瞒着婆娘孩子找二奶,去跟领导喝酒,嚯嚯好人。”
“你拿他们钱是做善事嘞。”
黄大勇给童阳买了个小玩意儿,说叫手刺。把手柄握在掌心,刀刃就从指间露出去,练好了比匕首还要趁手。
他说:“那些有钱人都有钱包,你把钱包划个口,一个人摸几张,这叫缩短贫富差距。不然穷人一辈子穷,富人一辈子富,凭啥呢?”
童阳又去了。
新工具倒是趁手,他干了没几天,黄大勇进去了。
黄大勇先是被人举报□□,跟着他嫖的那个小姐一块儿被拘留。之后又被里面的人举报,说他在火车站装乞丐,这就涉及到诈骗了,正好那段时间严打,直接给判了。
童阳想这人也不油头粉面啊,怎么也学人家嫖呢?
他在黄大勇的破房子里住了一段时间,也记不清具体住了多久,等到那片儿来了拆迁队,黄大勇的亲戚过来把字签了,童阳就走了。
黄大勇的亲戚临走还给了他点钱,嘱咐他千万别去所里看他。
童阳当时还不明所以,后来大概知道,是怕警察查到黄大勇教唆儿童犯罪吧。
那是一年冬天,黄大勇破院子墙头上的草枯黄枯黄的,在风中竖着。他穿着从李老头家带来的邱洁的旧夹袄,深一脚浅一脚走向火车站。
火车站并不萧瑟。正值新年,上学的打工的,南北各路,人来人往。童阳看着,不由自主把那些油头粉面的人区别开来,他琢磨他们的钱包会放在哪里,是真皮的还是人造革?
然后他碰到了童覃。
那孩子眼睛大大的,炯炯有神。童阳想,如果盛盛没死,应该有这么大了吧?
童覃和另一个小男孩抱着小皮球疯跑,后面追了一伙子小屁孩。有俩腿脚快的,三两步追上他们,后面的一窝蜂都扑了上来。
俩小孩被摁倒在地,小皮球从人群里滚出来,滚到童阳脚边。
上面的孩子哈哈大笑,笑声盖住了下面的哭嚎。童阳努力的从那些声音里分辨出那一两声哭叫,他扔下大挎包,一手一个推开那些小崽子,把被压在地上的童覃和杨清俞救出来。
杨清俞脸上印着黑一道白一道的土印,混着眼泪变成了泥。他跑了两步,把小皮球抱在手里。
“你是谁啊?”
“呸!多管闲事。”
小屁孩们仗着人多不害怕,从地上爬起来你一嘴我一嘴。有胆大的直接往童阳腿上踢,童阳把人摁在地上:“你管我是谁?谁让你们打人的?”
被摁倒在地的小孩气急败坏的挣脱:“滚开,你信不信我打死你!”
童阳一摸口袋,把黄大勇给他的那把小手刺拿出来:“知道这是什么吗?”
小男孩一愣,脸上的表情微变。童阳撒手,那伙孩子逃也似的跑走了。
童覃把身上的土拍干净,站在童阳面前奶声奶气道:“谢谢哥哥。”
童阳不知道怎么形容那种感觉,但就是觉得美好。像是一阵风悄悄扫过心尖儿,扫掉陈年的积灰,微凉清冽,明朗舒爽。
童覃朝他笑,迎着傍晚的橘红色夕阳,眼睛里闪着奕奕流光。似乎盛盛的魂魄回来了,寄托在面前这个男孩身体里。透过他的眼睛和嘴巴,对他笑,对他叫哥哥。
杨清俞抱着球过来扯童覃的袖子:“他手里有刀。”
“怕什么。”童覃说,“他帮了我们,他是好人。”
那天他本来准备买火车票南下,却意外碰一个叫童覃的小孩。他拉着他玩幼稚的拍球游戏,从天亮玩到天黑。他第一次像个孩子一样奔跑,疯叫着大笑,单纯为了追逐一个滚动的皮球。
那年他九岁。
童覃说:“我们得回家了,我奶奶找不着我着急。”
“哦。”杨清俞抱好他的小皮球闷着头子就走,走了几步才发现童覃没跟上。他回头看,童覃在和大哥哥说话。
童覃:“哥哥,你家近不近呀?”
童阳:“我……”
橘红色的光晕倾斜在童覃头上,那细细的小头发发间都泛着柔光。下面汗湿了的脸上挂着笑,大眼睛乌亮乌亮的。
童阳说,我没有家。
“那你住在哪里啊?”童覃眉头一皱,嘟起嘴关切道,“总有个住的地方吧?”
“住的地方要被拆了,那也不是我家。”童阳说,“我准备买火车票去南方,不过……”
他往站里看了一眼:“人家好像下班了。”
童覃爬上大门的铁架子往里瞅。
“算了,我以前住的那个院子还没拆,我明天再走也行。你快下来,别摔着了!”
“哦……”
童覃呼的蹦下来。鞋底打滑,一屁股直接坐地上。童阳把他拽起来,帮他拍屁股上的土。
童覃嘶嘶抽着气,擒着眼泪揉屁股:“那,那你要不去我家吧!你要是回家谁给你做饭吃呀?”
童阳想说自己会做饭,而且背包里还有不少干粮呢。但他看着童覃热情的小脸,又很想去看看那是个怎样的家。
他看了看一脸呆相的杨清俞又看向童覃,小心地问:“可以吗?”
“可以啊。”童覃拉起他的手,“我奶奶做饭可好吃了,我让她给你做红烧鱼,她还会炸花饼干,会蒸年糕头……”
但那天晚上李秀勤不知道他孙子吹的牛皮,只煮了锅玉米面粥,配着中午的剩菜吃,还有一小碟常年端上桌的腌芥菜。
她见到童阳的第一印象是——不舒服。
童阳站在门前的台阶下仰头看她,脖子上蓄的泥都能当围脖了,穿着过时不合身的夹袄,衣服头发倒是干净,就是身上又干又瘦,看一眼让人觉得浑身不舒服。
那是一种在人群之外摸爬滚打,在社会的边缘角落里悄声长大的孩子独有的气质。他闭着嘴巴不说话,不懂讨好,目光直勾勾的像是能深入人的心灵,窥探到里面最丑陋的事。
那是孩子对成年人的谴责与质问,□□裸的,即便是大人看见了,也会觉得心里发虚。
李秀勤嘴里骂着童覃,让他赶紧洗手吃饭。
童阳在门前停下脚。
“这是谁家的孩子啊?”李秀勤问童覃。
“新认识的哥哥,他今天帮我们从唐伢子手里抢皮球了。”童覃拽着童阳进门,“他明天得去南方,今天家里没人,我叫过来的。”
“哎,你等会儿。什么南方?”李秀勤忙跟上。
她以为是小孩子之间玩的什么新游戏的说法,拽着俩人一顿问,半天才明白。
面前这个瘦瘦的小孩儿问一句答一句,他后爹进了大牢,娘死了,自己一个人打算去南方找他亲爸去。
童阳语气里却没有丝毫怨艾,反而因为被陌生人照顾,在别人家里吃饭,生出一种怯生生的顺从来。
李秀勤叹了口气:“你也别去南方了,这么找找不着你爸爸,就是换个地方讨饭吃。
找着了人家也不一定认你啊,再说你娘都嫁人了,就算是你亲爸爸也得过日子……这么大的孩子都上学呢,你这么讨饭吃算怎么回事?”
童阳睁大眼睛看着李秀勤。这个老太太嘴角有颗痣,说话脆生生的,人也利索。
她给童阳兑了桶热水,按着他把衣服脱了,狠狠地搓了个澡。
童阳光着身子站在盆边,风从门窗关不严的缝隙里扫进来,冻得他直打哆嗦。李秀勤按着他从脖子搓到脚踝,搓到地上铺了层泥条。
他身上有些旧疤,大多是李老头那时候抽酒风给打的。李秀勤边搓边骂,骂他那个不负责任的亲爹,骂他撒手人寰的亲娘,骂他后爸那个畜牲。
童阳交代的时候刻意略去了一些事,他没跟她说盛盛,更没敢说她孙子长得像盛盛。李秀勤似乎把黄大勇和李老头当成一个人了,这并不重要,反正以后都和他没关系了。
童阳想着,他也不敢说黄大勇教唆他偷东西的事,他不太清楚对错,但像他们这种干净的人应该是抵触这些东西的。
他跟他们不太一样。
小木门吱呀呀裂开条缝,童覃脑袋探进来。童阳慌忙拿手捂住下身。
“去去去。”李秀勤抬头轰童覃,“一开门把风都灌进来了,你洗澡的时候知道闹腾冷,人家就不冷啦?”
童覃撇撇嘴,又把门带上。
李秀勤想从童阳的旧衣服里翻个软和的当睡衣穿,翻了半天愣是没找着合适的。
衣服不是太大就是太小,大的是邱洁的,小的是前几年他自己的。多是以前李老头的邻居们捡给他的,管它合不合身,能穿就行,李老头可不给他买衣服穿。
黄大勇倒是给他买过一身,就是当时去派出所的那身,不过那是春天穿的,现在也没法穿。
李秀勤叹了口气,在老柜子里把她儿子小时候的衣服拿出来。衣服码的整整齐齐,还有股干净的肥皂香。
“穿这个吧,童覃他爸爸小时候的,样式旧了点,当睡衣穿。”李秀勤把童阳安顿好了又去洗碗。
老平房没地暖,暖气炉子废煤,烧的也不旺。童阳穿着薄睡衣不敢动弹,裹在软和干净的被子里,只探出个头。
童覃在他床头支起小桌子写作业,田字格本子上别别扭扭的写着。
“人、人、人……
田、田、田……
火、火、火……”
他一字一顿,写好一排就抬头看看童阳。
童阳不说话,只盯着他的字瞅。童覃撇撇嘴,努力把字写的规矩整齐,童阳还是不说话。
“我写的好吗?”童覃问。
“好。”
“好你怎么不夸我?”
童阳看着童覃圆绒绒的小脑袋,伸手摸了摸他后脑勺:“你写的真好。”
童覃朝他笑,眼睛弯弯的。
“行了,回屋写去,你在这写哥哥怎么睡觉?”
“我不写了,我想跟哥哥一起睡。”童覃把铅笔一扔,合上本子。
“你晚上又踢被子又转圈的,不把人家踹地上才怪呢。”李秀勤好说歹说把童覃拽走了,给童阳把灯关上。
真奇怪。
童阳暗暗地想,他连自己明天要去哪里都不知道,莫名其妙就在人家睡下了。软和的被窝,舒适的绒毯。
窗外种了棵香椿树,光秃秃的枝杈被月光一照,打在窗前,在房间落下杂乱的树影。
许是这几年的颠沛,让他对陌生环境不再惶恐,反而在新奇之余生出一种局促的幸福感。他难熬的灰暗童年终于透过一丝光亮,短暂又格外珍贵。这让他有些不安,不由得开始思索他和这种幸福是否相配起来。
童阳在香椿树影里轻轻合上眼,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的,他怕把这难得的温馨气氛搅乱。
似乎这样,就不用奔赴下一场深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