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乞丐
童阳逃了。
他从那个小村庄走到镇上,坐了去县城的公交车。
用“逃”不太贴切,毕竟李老头天天巴不得他走。他因为拿了李老头的钱才算得上“逃”。
李老头心知肚明,也只能咽下这口气。他不敢报警,怕童阳把他杀人的事捅出去。
走吧。七八岁的小崽子,能活下去才有了鬼。李老头琢磨着,没了这个负担,等转过年来去城里,说不定还能再捞个婆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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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阳临走前在小卖部买了点纸钱,连同盛盛的衣服一并烧了过去。盛盛走的时候不满三岁,有几件衣服根本没穿过。印着碎花的小罩衣,绣了小老虎的虎头鞋。邱洁死了不过几年,留下的东西又都原封不动还了回去。
他在县城火车站买了张地图,往南走,有水路的地方。童阳戳着地图上的几个省,计算第一个落脚的城市。
绿皮火车哐当哐当压过铁轨,童阳跟着人流涌进车厢,再跟着人流往外走。车门一开一关,门外改天换地。
他没见过这样的地方。火车站的候车厅宽阔亮堂,大理石地面光滑的像涂了层油膜一样。金属座椅上坐着夹公文包的人,他们拿着报纸,戴着金框眼镜,还有人用手机打电话。
童阳提着个不时兴的大挎包,穿着破破烂烂的布鞋出了站。
这是他从李老头家逃出来之后的第一个落脚点,也是最后一个。
童阳的钱被偷了。
他把他的破褂子翻遍,衣兜里,裤带子里,把大挎包里的破烂衣衫一件一件往外抖。
没有。
那几张皱巴巴的钱币是他的活命钱,口袋里只剩下几个钢镚儿,童阳口渴的要命,走到路边的小推车前买了瓶缠着蓝色包装纸的矿泉水,又没了一个钢镚儿。
黄大勇就是这时候看上他的。
他在火车站破破烂烂的人行道口前一坐,穿了身铁灰色的绳扣褂子,褂子上又是油渍又是泥污,根本分不出原来的颜色。
他穿了条厚棉裤,一个裤管从膝盖往下都扎了起来,看上去就像断了腿儿。
童阳盯着他出了神。
“哎,你家哪儿的啊?”黄大勇冲他咧嘴笑,一笑露出来口大黄牙,脸上的泥污厚的都能夹死蚂蚁。
童阳吓跑了。
他跌跌撞撞跑,以为自己真碰见了人贩子。边跑还边回头看,那人倒也没追上来,他手边戳着根拐杖,面前放了个破碗,时不时有人往里投钱。
童阳又饿又累,带着的干粮也吃完了,手里的矿泉水瓶还剩个底儿,他想起那个瘸子来。
黄大勇蹲的地方没路灯,晚上出站口的人不往这边走。再说今天白天的收益也不错,他心满意足准备收摊了,忽然看见不远处蹲了个瘦猴子。
他吓得一个哆嗦,差点把棉裤腿儿给挣脱了。定睛一看,那瘦猴子抱了个破包,蹲在电线杆子跟前一动不动盯着他。
“哎我操,神经病啊!”黄大勇气急败坏的骂道。
瘦猴子还是不动,蹲在那里活像个讨命小鬼。黄大勇不管他,自顾自把碗里的钱拾进包袱里,又拄着拐杖一瘸一拐蹦着走。
他时不时回头,那瘦猴子跟在他身后十几米,不远不近。
“□□妈有完没完?”黄大勇骂了一声,转身。
童阳忙跑进一个巷子里躲起来。
“出来。”黄大勇喊。
童阳磨蹭着探了个头。
黄大勇:“你跟着我干嘛?”
“……”
黄大勇:“你爹你娘呢?”
“……”
黄大勇:“去派出所,让当官儿的给你找爹娘去,别跟着我。”
“……”
童阳知道迷路了找警察,可他不清楚警察帮着他找的亲爹还是找李老头。他好不容易从李老头家里逃出来,还偷了李老头的钱,要是再回去非得让李老头打死。而且警察要是知道他偷了钱,把他关起来可怎么办?
童阳说:“我爸爸妈妈死了。”
黄大勇问:“你是哪的人?”
“北方来的。”童阳学着大人们的腔调说,“我来投靠亲戚,不知道他家住哪。”
黄大勇笑了:“那你怎么知道你那个亲戚在这里啊?”
“……”
他一早就相中了这小孩。干他们这行的老人小孩赚钱,再其次是女人。一个大男人有手有脚,跪在地上给人家磕头也没人给你钱,只能装残废,装的越惨越像才好。
之前这招还挺好使,现在人们防骗心强了,火车站里总有几个残废,真残也好,装残也好,都见惯了就没人愿意给钱了。
他得找个搭子,一个装残卖傻,一个哭惨哭穷。这小孩看着机灵,就是不知道什么来头。他得问清了,确定不会被人家家里人找上来。
“走吧。”黄大勇招呼一声,“这也就是我心软。”
童阳一愣,见黄大勇走了,急忙跟上:“你说什么?”
“跟我干,我管你口饭吃,你给我当我干儿子吧。”黄大勇回头咧嘴笑道。
童阳缩了缩脖子。他们离火车站已经远了,离马路两旁的雪白小楼也远了,远处闪着黄橙橙的灯光,看上去神秘又陌生。眼下漆黑一片,像是农村的寂静夜晚,时不时还传来几声狗叫。
他忽然就大胆起来。走过去和黄大勇说:“我叫李阳。”
他兀自停了一下,喃喃道:“你也可以叫我楚阳。”
“怎么还改姓?你有几个老子啊?”黄大勇问他几句,童阳直摇头。
“哎,你要是有爹娘我可不认你啊,省得你爹娘找我打架。”
“没了,都死干净了,我妈死了,我弟弟……”童阳吸了吸鼻子,“我弟弟也让给我爸打死了,我偷跑出来的。”
“打死了?你爹蹲大牢去了?”黄大勇问。
童阳抬头看他,一脸茫然。
“哦,你老子姓李,你娘姓楚,你不愿跟你老子姓……行了,你以后跟我,我姓黄,你叫黄阳。”
他扶着黄大勇一瘸一瘸蹦到路边,黄大勇把缠了一天的腿放下来:“奶奶的,这条腿再缠可都缠废了。”
童阳看见那肥大的裤腿里弹出来的腿,惊得张大嘴巴。
“没见过啊?你看那火车站里装疯卖傻的,不都是这样。”黄大勇说,“这就是生计,缠上就能来钱。等过几天我给你弄个合适的裤子,小孩缠着像。”
黄大勇说的话倒也没能实现,因为出了新政策——政府鼓励救助流浪儿童,领养流浪儿童都会有相应补贴。
黄大勇得了消息好生捯饬一番,又给童阳买了两件新衣服,带着他去派出所,他说:“要是这事成,你就是我亲儿子。咱爷俩领补贴过日子,再也不用去讨饭啦!”
他跟户籍办的警察说:“我就一光棍,平时做点小买卖。那天在火车站碰见他的,哎呦那身上脏的……”
“一直养着呢嘛,我说你叫我干爹,我给你口饭吃。但这孩子也没户口啊,没户口人家学校也不收。我寻思大不了我就养着呗,以后跟着我做买卖,这出了政策才想起来还有领养这么一回事……”
“那哪行?做人不能亏了良心,警察同志您问他是不是这么回事?”
黄大勇弓着腰,朝着面前的年轻小警察微微探身,露出满脸笑。他收拾的人模狗样,就是一口黄牙让人看了反胃。警察扭头问童阳:“你管他叫什么啊?”
童阳:“他是我干爹。”
“你以前家里的人呢?”
……
黄大勇在家都跟童阳串好了,童阳对答如流。人家给童阳上了户口,户口本上显示他和黄大勇的关系——父子。
“哎呦,真是我亲儿子!”黄大勇出了派出所直接把童阳拎起来转了好几圈,“草他妈,这一个月就好几百块钱啊!”
那个时候钱还叫钱,几百块赶上普通人半个月工资了。
黄大勇纠结要不要送童阳去上学。
上不上对他来说其实无所谓,公立小学花不着多少钱,反正现在每个月的基本生活保障有了,也不差这点儿。
不过这人一闲下来就开始琢磨事儿,那天黄大勇跟童阳说起扒火车的,说小偷。童阳恨得咬牙切齿,他说他的钱就被小偷偷了。黄大勇说那是你没本事,你有本事你别让人家偷,你去偷他们的啊。
童阳去了。
第一回他瞅准了个女人,那女人在地摊前撅着屁股挑拣袜子,兜里冒头出来个蓝边,像是一卷钱。
那个小摊贩内衣袜子卖的便宜,周围围了一圈人。童阳挤进去,挤到那女人身旁。没人觉得奇怪,他看起来七八岁,就像是那女人的孩子一样。
他在那女人身后摸到了钱,轻轻一抽,一卷钞票就被他攥手里了。
童阳把摸来的钱摊在黄大勇眼前,黄大勇眼都亮了:“我操他大爷的,你以前是干这个的吧?你老子是不是教过你偷钱?”
童阳绞紧手指,他确实偷过李老头的钱。
黄大勇高兴的嘴咧到了耳根子,在食指上吐了口唾沫开始捻钱:“三十,四十、五,五十,五十五,一二三……一百六十二!”
他抽出那两张五毛激动的递给童阳:“去,想买什么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