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往事
不知道小孩儿开始记事是什么时候。童阳记事早,最早的记忆得追溯到他妈过门儿。他不记得他妈叫什么,好像是什么洁,邱洁,哪个秋?是名是姓也不清楚。别人都叫他妈邱洁。
童阳跟着邱洁做了船,又坐了汽车,跟着那个李老头回到“家”。
在农村,二婚的媳妇不能办婚宴,何况邱洁还带着个孩子。他们只请了几个本家吃了顿认门饭,童阳坐在一个穿红褂子的老太太腿上,老太太戴个黄镯子,黄镯子咯的他胳膊生疼。
邱洁死的那天下着雨,童阳放学回来就看见下房屋门大开着。他妈躺在地板上,嘴角下面有摊黑血,人已经僵了。
邱洁死的不体面,喝了农药可能是难受,又后悔了。着急忙慌去下房屋的水蓊里舀水喝,又要催吐。她头发乱得像团干草,人也瘦,皮肤蜡黄蜡黄的,躺在地上像个脱了相的皮包骨。
似乎之前强撑着活都是演出来的,这种僵硬的骷髅状态才是她本体。童阳回忆起邱洁时总是想起皮包骨,想到骷髅。就连过门前也是,他记不清她活着的样子。童年里和母亲有关的那些琐碎画面,都被带入了一张死人脸,带着层厚厚的蜡黄色滤镜。
一个死人牵着他,跋山涉水,把他扔在了那个地方,然后自己一头扎进坟里去了。
那时候童阳不叫童阳,他跟了李老头,叫李阳。
邱洁死之前还给他生了个弟弟,叫李家盛,童阳喜欢叫弟弟小名盛盛。
盛盛小短胳膊小短腿,一双乌亮的眼珠看见人就咯咯笑。
邱洁死前给盛盛缝了一叠小肚兜,缝了春秋的罩衣,冬天穿的棉衣棉裤虎头鞋,大小号都有,能一直穿到四五岁。
童阳把盛盛的衣服一件一件叠好,他怕李老头喝酒抽风给糟蹋了。
李老头张罗完丧事没多久就又开始喝酒,嗓子都喝烂了,说话像个漏风了老风箱。他老婆死了,没处撒酒疯,就拿童阳和盛盛开涮。童阳身上成天青一块紫一块,夏天到了盖也盖不住。
青黑色的斑点像是会传染的顽疾,从死去的邱洁身上转移到童阳身上,偶尔也会出现在盛盛身上。
盛盛用软乎乎的小手摸童阳身上的淤青,大眼睛里眼泪汪汪。童阳以为他疼,就吹他被李老头打的地方,盛盛头摇得像拨浪鼓:“我不疼,哥哥疼不疼?”
童阳放学回家做饭,盛盛就搬着小板凳在一旁剥葱剥蒜打下手,软乎乎的小手灵巧又麻利。
做好饭他们就逃到郑小梅家的苹果树地去,等李老头吃完饭抽完风再回去睡觉。有次李老头把大门上了锁,童阳抱着盛盛在大门口迷糊着直到天亮。
盛盛被李老头用暖水壶砸死了。
那天李老头在外面喝了酒,提前回家。
滚烫的开水从暖水壶里炸出来,劈头盖脸浇在盛盛头上、身上。那软乎乎的细发贴在头皮上滋滋冒气。暖水壶胆把盛盛的头砸出个血窟窿,狰红的鲜血顺着热水从头顶往下流,烫过盛盛的蓝色小罩衣,浇在他的小脚丫上。
李老头吓尿了,酒醒了大半,童阳抱着盛盛叫的几乎没人声。
小孩儿细致水嫩的脸蛋脱了一层皮,翻着卷泛着种熟肉的□□色。手里还攥着半个没包完的蒜瓣儿。
李老头清醒过来,他大掌扇在童阳脸上:“别他娘的嚎了!我□□妈的我抽死你!”
童阳被抽的天旋地转,耳朵嗡嗡响。他觉得盛盛和邱洁一样,就要变成一只骷髅了。
得多疼啊?这得多疼啊?
李老头像模像样给盛盛定了顶小棺材,小棺材通身刷着朱漆,盖子口镶了两圈铜色金属钉,内里是素色布。盛盛躺在里面,小脸皱巴巴的。因为伤在后脑,脸又被处理过,从正面不仔细看和平时看不出太大不同。
“我老李家命苦啊……”
李老头颓坐在一边哭天喊地。几个同村的妇女也在一边跟着哭,她们是看着盛盛长大的,见不得这种人间惨剧。
人到暮年垂垂老矣,残烛将熄才算正常。没人会把“死”这个字放在一个天真讨喜的孩子身上。
“你这孩子!你弟弟都没了,怎么都不吭一声!”
“李阳,你哭两声,送送你弟弟?”
“这孩子怎么连个泪花也不掉?”
“怨不得,又不是老李家的种……”
“……”
套着白衣白裤的人来了又走,冲着童阳和盛盛指指点点,再持着不同的态度各自离开。她们在说什么呢?他想,死的又不是她们的弟弟。
童阳在人群里看见比他大几岁的郑小梅,郑小梅躲在她妈身后,也跟着擦眼泪。
哭什么呢?童阳看着盛盛的小脸,他感觉下一秒盛盛就要一个轱辘爬起身,站在小棺材里奶声奶气地说:“哥哥抱。”
盛盛没变成骷髅,不可能真的死。可他也没爬起来,他被装进小棺材盖上盖子,埋在了邱洁那个坟头旁。
农村的坟场在野地,依照姓氏划分。童阳被带到李家坟,大大小小数不清的坟头,有的新坟上还放了花圈。
鼓起的坟头像是这片野地里肿出的脓疮,里面埋着溃烂的死人,埋着青紫色的僵尸,又埋了盛盛。旁边空出来的地方还会被脓疮填满,这些跟过来的人,以后死了大多都要被埋进去,变成一座座土丘。
童阳想把自己也埋进去,他怕盛盛醒了找不着回家的路。可盛盛的棺材挤不下他,也没人给他另挖一座坟。
如果李老头肯把自己埋进去就好了,李老头这种从里到外都被酒泡烂的人最合适这种地方。把李老头放进去,把盛盛换出来。
童阳跟着李老头过日子。
刚开始还算是和睦,李老头发誓戒酒。他怕自己哪天喝大了,把自己喝进去吃枪子。童阳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直到后来他才明白杀人犯法,李老头早该吃枪子。
不过这都是后话,那时候童阳不知道李老头犯法。李老头打他,他就跑,跑去郑小梅家李老头就不追了。
郑小梅写了篇作文,老师让她在班里念。郑小梅高兴的直蹦,她回家又念给童阳听。作文题目是我的——,郑小梅写的《我的爸爸》。
我的爸爸高大帅气,他有一头乌黑的头发,高挺的鼻梁……
我的爸爸总是关心我的成绩,有一天……
我的爸爸虽然很严厉,但他会给我买很多好吃的……
我的爸爸真好啊,我爱我的爸爸!
童阳想了想李老头,又黑又瘦胡子拉碴,成天一身酒气。他又想了想郑小梅的爸爸,又矮又胖,和高大帅气毫不沾边。
童阳问:“你什么时候换了个爸爸?”
郑小梅以为童阳要夸她,却被一句话噎得说不出来。她张了张嘴,理直气壮道:“我就一个亲爸爸,你以为别人都跟你一样换爸爸啊?”
童阳:“……”
“写作文不是真说,反正别人也不知道。”郑小梅解释:“作文书里都是这么写。”
童阳反复琢磨郑小梅的话,在他第三次被李老头揍得起不来的时候终于决定去找郑小梅。
“妈的,吃白饭的杂种。”
“有爹生没娘教,克死你娘又克我儿子。”
“滚蛋!”
……
“我得去找我亲爸爸去。”童阳说。
他被李老头一巴掌拍的脸高高肿起一块,胳膊上新伤旧伤叠加着,半条手臂都是麻的。郑小梅她妈给他拿了块毛巾敷,但伤太多,除非把人包粽子一样包起来。
童阳忍着疼说没事,郑小梅忙把她妈往屋外推。
“哎你推我干嘛,你瞅他那胳膊,疼不疼啊?”
“没事儿婶儿,过几天就消了。”
郑小梅把她妈赶出去关上门:“那你知道你亲爸爸住哪儿吗?”
“我知道。”童阳把毛巾敷到胳膊上,肿着半边脸说,“我记得来的时候我们坐了车,坐了船。我妈是南方人,那肯定是南方,我去南方找,我爸爸看见我肯定就认出我了,他不知道我就说我妈叫邱洁,我姥姥老爷小时候肯定也见过我。”
“哎呀,你这么小。”郑小梅赶紧拦住他劝说,“南方那么大呢!你不知道可别瞎走。”
“我知道!我知道那个码头叫什么!我亲爸爸姓楚,我找得着!”童阳着急地说。
他来之前的记忆模模糊糊的,什么车什么船都不敢确定。至于是哪个码头,什么河,就更不知道了。
但他必须得走,否则总有一天会被李老头打死。
他想让郑小梅支持他,郑小梅是他唯一的朋友。他长这么大,第一次做这么大的决定,这么大的事,必须得有个人支持他才行。他对郑小梅说了谎,他求郑小梅帮他保密。
童阳拿了李老头压在墙根的买酒钱,又收拾了他的破烂衣物,冬天的夏天的都得带上。翻到柜子里面,那里还整整齐齐的叠着盛盛的一叠小衣服。
盛盛死后他把盛盛穿过的衣服都宝贝的叠好,盼着有天盛盛能回来。但现在他好像明白了,人死不能复生,无论老人还是小孩,无论有没有人盼着他回来。死了就是死了,谁也活不回来。
他坐在地上哭累了,爬起来翻了盒洋火。把盛盛的衣服装好,又把自己的衣服装好,把大钱放在衣服内兜里,把零钱装进口袋。他用邱洁坐船来的时候拿的那个大挎包装满东西,像邱洁收拾东西那样,把包蹲了蹲,拉上拉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