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载酒,载不动
事在人为。
或许,因着我这条命本就是师父和师兄从天手里抢回来的,“不信天命”四个字,自小便在我的骨子里留下了一颗种子。
但若说真正令我相信天命可改,真正直面天命,便是十岁那年的上元节。
上元节下山,无论是偷摸着下,还是光明正大下,都是必须下的。这算是我和师兄的约定俗成。
初初,不过是因为师兄牵着幼时的我,坐在青翠峰最高处的屋顶上,入眼是山下人间灯火璀璨,很是漂亮,我说了一句“好热闹”。
那时月色也是很漂亮的。月下,师兄回头看我,眼中满是笑意,只一句:“那师兄带你去瞧瞧?”便是握紧了我的手,不过一会儿就到了梦境一般的上元街道上。
自那以后,师兄每年都会携我下山,去过上元节。
十岁那年,也是如往常一般,练完功,收拾好,便启程,到了山下,买些小玩意儿,看杂耍,听曲喝茶,看花灯,猜灯谜,放灯。
又是一年上元节,开开心心地玩这一天,再继续期待下一年。
我以为会是这样的,也本该会是这样的。但是,在放完灯回去的路上,却发生了一件事。
人流熙攘,好不拥挤。我和师兄牵着手,跟着人群慢慢移动,好一会,人才散得少了许多。在经过一条小巷子时,一个女孩没头没脑地冲了出来,头发散乱,甚至夹着几根茅草,身上也乱糟糟的。
她是突然冲出来的,我和师兄都猝不及防。眼见着要把我撞翻,师兄的神色一变,手上使了些劲儿,一个用力,急急将我拉到了他身后。
我还有些呆愣,被师兄护着了,才探出头去看,就见到那个女孩扑倒在了我刚才站的位置上。
她摔倒了也不喊痛,脏乱的头发完完全全地盖住了她的脸,衣服上不少污泥,只勉强能看出这布料必是富贵人家用的,她的手伤痕累累,但确实是细皮嫩肉。
这个女孩身份不简单。只是有何原由,这般模样出现在此,也不清楚接下来要面对的,是否是祸患。
师兄应是也想到了这层,但他没带我走开,只是将我挡得严实,顺手带出一道法力,想托起那女子,接着便安静地等着她自己开口。
我了解师兄,他做事向来凭本心,这样的情形,定不会坐视不管。
“救救我,救救我……”那女孩竟是直挺挺地趴在地上,不起来了,手指不住地抠抓着地面,口中却含糊不清地念叨着什么。
我心下一沉,和师兄对视一眼,他的面色也凝重起来,明白此事恐怕有些棘手,这女孩说不准是被人折磨疯了。
也算是同门的默契,我和他同时掐指一算。
刚得出结果,一阵凉意从脚底直窜上天灵盖,浑身的血液几乎倒流,她,她……怎么会?我震惊地看向师兄,师兄的脸色更加不好,眉头皱得紧紧的。
看来,我们推测的结论大差不差。
这个女孩,被做成了“养料”。
无怪乎她看上去疯疯癫癫,也无怪乎她一副逃命的样子,这怕是真正逃命出来的可怜人。
所谓“养料”,便是给心脉有缺的人,长期喂养特制的蛊虫、药物,看似修上心脉,实际是用心脉供养,以心脉为壤,制出可取出的灵药。
这种方法当然为术法师所不齿,也被人人喊打。毕竟,这极为悖于人道。
做“养料”,心脉有缺就是最佳条件,无所谓其它。但是,既然是做药,自然是体质越偏于所炼的灵药越好。因此,心脉有缺的人一旦被发现,就是苦难的开始。
特制的蛊虫和药物不会是好相与的,后天生长的心脉不会是好相与的,那取药,更不会是能忍就忍的。
取药,就是将生长好的心脉与孕育的灵药,一同从身体里掏出来。如同将整棵树拔起,连根带泥,便是生不如死。
再者,只要人活着,这药,是想做多少,就做多少。谁能受得了这种诱惑?可谁又受得了这种痛苦?
心中重重叹了口气,那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哀,几乎把我溺亡。我是知道自己心脉的问题的,也明白世间既有此记载,必有此勾当,只是,真见到了,还是会……
此时,师兄的手紧了紧,我抬头向他看去,花灯交映,他的眸子盛满了橘黄色的光,掌心也是温暖的。
“师兄有言,日行一善。”他点了点我的额头,语气轻快。
就近找了家客栈,给女孩治伤。顺便唤了小二去采买些衣物。
好一番折腾,才把女孩的情况稳定下来。她的脑子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时就抓着我的手求我们救救她,糊涂时警惕性很高,谁也不让靠近。
就我摸出来的结果便是,她体内养着一只蛊虫幼虫,应当是刚放入心脉之中,估计上一只成虫被拿出来后,圈养她的人
稍有放松警惕,便让她争取到了一个保命的机会。
瞧着女孩昏睡的模样,我看了看在一旁调息的师兄,问出了在我脑海中藏了许久的问题:“师兄,若是这般也算是生长出心脉,是不是,可以变法修补?”
师兄收起运转的法力,睁开眼睛看着我,目光如水,像是看穿了我的想法。
他默了默,不知为何,一贯轻快的声音有些迟疑:“这法子,本就是用来修补心脉的。”
“啊?”这下倒是我吃惊了,书中是记载了这“养料”的法子,却没有提过它的来源,哪怕是解闷的话本小说,也不见有关的故事。就这毫无人性的做法,一眼看去,便以为是邪门歪道研究出来的呢。
师兄点点头,语气中带着些复杂,似在追忆什么:“‘父母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心脉不全的人一出生,他们的父母便会知道自己的孩子有残缺。或许当一个普通人也很好,但……残缺始终是残缺,总会有悬着心的父母,想要为此努力的。”
说完,师兄摸了摸我的脑袋,没再说什么了。
明明是很温柔的安慰,我却莫名品出另一种味道,若是是父母不愿子女普通呢,或者子女不愿屈居人下呢?
心脉不全,就很难修习法术。
师父说,我是例外中的例外。先不说修习法术要遭的罪,我都一一受过,忍过了,再说我修习法术时,领悟之快,精进之快,简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但世上,能有几个例外呢?
原是想着师兄或许知道这法子的内情,问上一问,可是,师兄明显不愿意说,再者,知道了又能如何呢。
一时间,房间里只剩了沉默。显得窗外的响动倒是越来越大声了。
正想去关窗,恰在此时,小二敲响了房门,压着声音:“客官,客官?您要的衣物给您送来了。”
我走过去,打开门,接过衣服,顺势问了句:“怎的外边如此吵闹?”
小二弯着腰,听着这话,像是听到什么不得了的事物,脸色一变,抬手挥了挥,示意我噤声:“小姑娘,外边的那位主儿啊,可不敢随便说。”
他往四周看了看,见无人后更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十分小心地说:“你这小姑娘瞧着讨人喜欢,我便与你多说几句,你可万万不要去犯了外面那位的忌讳。”
小二与我说,在外边的人是本地的一位富商,财大气粗,家仆数百,而且,明明已是七八十岁高龄,面容却依旧年轻。据说,此人与仙人、魔族都沾着关系,也有消息称,他是喝人血、吃人肉,才能容颜永驻。
驻颜术自然是有的,就是很普通的法术。当然,也有不普通的。
不过,人们总爱编些离奇的故事,甚至空口造谣、传谣,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这也很常见。世间自不会空穴来风,只是,若这富商行为真有异,管理此处的世家大族,当真一点也没有察觉?
这富商此番喧闹,是为着自己的儿媳,他那儿媳似乎是丢了。小二特地提醒我的是,这富商,貌似是喝少女血、吃少女肉得的青春,让我万事小心。
见他说完,我道了声谢,递了银钱,小二左右看了看,将汗巾一搭,赶紧下楼继续做事了。
“师兄,这女孩?”我拿了衣物向床榻边走去。
想来,这女孩应是那富商丢的“儿媳”,从她身上的蛊虫来看,这富商的驻颜术便明了了。但是,“七八十岁”与“依旧年轻”,差的可不止是一个“儿媳”啊。
按我之前算的这女孩命格,高枝零落,不得好活,这一劫,怕是她熬不过。
我的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像早春摘下的果子,咬一口,又苦又涩。既不服,又不甘。十岁的我以为这是嫉恶如仇,但十八岁的我知道,不仅仅是如此。
师兄靠坐在小榻上,眼睛里尽是少年意气,侧着身子,狡黠地看着我,“师妹,要来试一试吗?”
师妹,要来试一试吗?
这个时候,他与孙玄真差不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