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灶君庙
明德二十二年的冬天,比往年都要冷些。
瑾仙想,也许是因为那年发生了太多令人心寒意冷的事情,所以才让自己有了这样的错觉。
千金台的百晓堂三言堂会,萧瑟最终等到了萧月离带来的萧若瑾手书密旨,赦免瑾言的死罪。瑾言反复看着那个自己最熟悉不过的玉玺印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虽然世间没有十成十的希望,但用皇帝的权威作保,的确是最好的选择。想要那份衣带联名信的人很多,至少萧若瑾并不是真想让瑾言去死的人。瑾仙知道,瑾言从一开始,便也就没有什么选择,是萧若瑾给了他一线生机。
然而想要掐断这一线生机的人,却又实在太多。从东城到宫城的路,步步杀机。瑾仙甚至看到了董祝太师的护卫前来截杀瑾言,百官之首,清流领袖,竟然也在那份名单上署了名。
瑾仙叹了口气,这或许才是历代帝王明知道将外政交于内宦之手的诸多弊端、却依然选择重用并相信这些人的真正原因。
百官们是真真正正能分去君主权力的存在,并且他们有立场,也有能力,做出自己的判断,只不过这判断未必总令帝王心悦。
但这天下原本就不是一人的天下。天子,也只不过是领受了天命,在维系着天下的运转而已。然而龙椅之上的人,却不会这么想。
瑾仙很清楚董太师不是奸人更不是贰臣,只不过他这次判断的结果,认为最优于北离的选择,不是萧若瑾。
不能怪董祝,对天下来说,有时候最好的皇帝不一定是睿智干练的皇帝,而是一个继位没有争议、且能为国家留下没争议继承人的皇帝。
不太明白的人当皇帝,未必是大灾难,但不太明确的人当皇帝,绝对是——如果有不止一个人都认为自己有成为皇帝的资格,引发的混乱甚至战乱,大约不会次于昏君奸臣。
一旦写着萧若风名字的龙封卷轴面世,萧若瑾就会成为那个为北离带来纷争的不确定。舍弃他而选择萧凌尘或许更加稳妥,但未必没有他方势力浑水摸鱼,再生纷乱。
并且,身为天子二十二年,萧若瑾的确算得上一位守成的贤君。
总之,都是两难。
太师董祝,曾经也是萧若瑾少年时的老师。
不知怎么回事,在与大理寺人马周旋、四面楚歌的危机关头,瑾仙突然对那位九五至尊有了莫名的同情。
然而他很快便没了走神的余裕。在宋渝街口等着的,是他们的大师兄瑾宣。此时的瑾宣已不再遮遮掩掩,明目张胆替萧羽出马抢人,并且毫无顾忌地承认了是他杀死了瑾玉。
不承认又如何,彼此心知肚明。
瑾仙也不知道,师兄是如何练成了据说随着师父的死已经失传的九成虚怀功。多亏姬雪助他一臂之力,终于勉力支撑到了后援到来,将瑾言活着送到了萧若瑾面前。
那份全天下都想要得到手的名单,萧若瑾一眼未看,便扔到了火里,化为灰烬。
萧若瑾对瑾仙说,将瑾言交给他处置,其余的事,只字未提。但瑾仙看到萧若瑾的眼睛,却觉得万岁其实什么都知道。
连自己身边最为信任、一同长大的瑾宣的背叛,其实也知道。只是他什么也没有说,只以办事不力的借口,将瑾宣禁足在平清殿南的总管大监值房。
瑾仙再一次地替他难过起来。
之前这些天,浊心等人和瑾威的尸身被枭首示众,当瑾仙终于将他们安葬于灶君庙时,天启城已经下起了第一场雪。
出了和义门外往西北走七里地,有个供奉炉灶之神的小道观灶君庙,也是宫里御膳房祭灶的地方。灶君庙有不少在此养老的宦官,也有一片不小的安葬宦官的墓地,甚至连此处的管事的道长也是瑾仙幼年时乾东五所的总管太监天枢公公,如今道号叫做宁一。
六年前,瑾玉便将被萧若瑾毒杀于天寿山的浊清,悄悄安葬在了这里,甚至连一块墓碑也不曾立过。如今瑾仙将几位师叔和瑾威都安葬在了浊清的身边,依然是没有任何碑石。下葬那日,墓地中除了宁一和瑾仙,也只有才刚在智化寺剃度的瑾言。
瑾仙对宁一行礼:“这些年师父一直麻烦师叔,今后还得拜托您多多照顾。”瑾仙幼年跟随萧末时他便在乾东五所管事,等到明德朝萧瑟等皇子皇女住进五所时,他已经是那里的总管太监。前些年因年老告休出宫,便来了素有往来的灶君庙出了家。
宁一慨叹道:“这几位师兄啊,唉……大家都是同命相怜的人,我也知道他们的苦楚和不甘,倒也说不出什么不中听的话来。只是却连累瑾威这孩子了。”
瑾仙看了看那几抷无名的黄土,叹息道:“师父这辈子也教也不少人,若比起来,也真是瑾威最孝顺。最后,也只有他陪着师父。瑾威自己,应该也是乐意的吧。”
宁一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老家儿做得对你顺着那叫孝,他这个也只能算个愚孝,还不如跟这个精头巴脑的小胖子似的,至少保全了自己的一条小命。”说着用手指了指一身僧衣的瑾言。
瑾言赶紧双手合十低手念佛:“阿弥陀佛,师叔您说得极是。我之前那也是听了师父师叔的话,一时糊涂……”
“你不糊涂,你是精明得过了头。倒是你师兄……”宁一看看瑾仙,“你说,你是真糊涂了呢,还是活得太明白、四大皆空了呢?”
瑾仙轻轻一笑:“师叔您弄错了,出家的是瑾言,不是我。我……大概是修行得还不够吧。”
“唉,你啊,其实算着你在公主跟前也没有几年,可是却被教得跟她一个样子。遇见事儿的时候,也得多想想自己。不然到最后,想找个哭她的地方都没有。”宁一看着萧末长大,虽然已经过了三十年,至今提及她的枉死依然愤愤。
“虽然我同公主也只有三年主仆的缘分,但后来这三十年,却没有一日忘记她的恩情和教诲。即使及不上她的万一,但每次不管做什么决定,我总会想想,如果是公主,会怎么做。”
瑾仙说到这里,看了眼瑾言:“公主在时,曾对我说,像我们这样六亲缘浅的人,能有段自幼同堂学艺的缘分也不容易,得好好珍惜。
所以,你也好好珍惜自己的余生吧,别再生出些业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