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东明园
过了飞虹桥，前面便是昔年萧瑟萧羽兄弟比赛射柳的东明园。往年端午，常有皇帝太后携后宫诸人在此饮宴，今年皇家因丧取消了一切庆贺仪式，便开放与民间百姓踏青游玩。
瑾仙又想起了无心，有一年他到姑苏时，正赶上五月节，他便带无心去城中一品斋买粽子。路上无心很热心地打听，天启城的粽子都长什么样儿、有什么馅儿，在天启、在皇宫，大家都怎么过端午。
瑾仙明白，无心并不是好奇什么天启的粽子，他只是想知道，自己的母亲，在自己不曾见过的遥远北方，过着怎样的生活。
瑾仙怅然道：“有句话叫‘世上无不是的父母’，我一直都觉得很没道理，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怎么能说一旦做了父母，便做什么事都是对的呢。后来才懂得，不管父母怎么错，都无法改变子女的一片孺慕之情，永远期待能得到爹娘的疼爱。左右是狠不下心来恨爹娘的，倒不如对自己说，父母并无不是之处了。”
瑾仙也觉得，自己今天的话有些多，但他不知为什么，停不下来。
“倒不单单指哪一个，天下为人子女的，怕都是如此，譬如六殿下，不管先帝在故琅琊王一事上犯了多少错，他也依然无法抛下父皇不闻不问。譬如您，不管心里有多少怨恨，最终还是服从了易宗主所安排的婚事。便是七殿下，心里想的也是成为先帝和您最为偏爱的孩子，小到射箭的游艺，大到储君和天下，样样都得争个先——只可惜走错了道路。”
易文君含泪点头，竟说不出话。
瑾仙暗想，还是说得有些过头了。
“这都是您的家事，原不是瑾仙应该过问的，只不过这些年我看着无心困于父母的往事，险些毁于心魔，有些话不吐不快，毕竟我一直把他当作挚友看待。”
易文君低头沉思良久，轻声说道：“我也与瑾仙公公相识多年，知道您并不是多事多话的人，肯为了世儿同我说这些，是真心为他好。其实我这些年一直都知道的，虽然我从不问您什么。”
“我明白，虽然先帝每每遣我去景泰宫请安时，您什么都不提，并不是对无心漠不关心。您是怕倘若对他表示了过分的关切之情，会给他以及七殿下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吧？”瑾仙说出了自己一直以来的猜测。
“不仅是这样……我既已几次三番地抛下那孩子一走了之，后来又怎么有脸摆出慈母的样子来，再对他的近况问长问短？您照例去了姑苏回来，那便是他一切都好。我知道这个也就够了。”易文君流下了眼泪，洛青阳连忙替她擦了。
瑾仙感叹：“无心早放下过去的一切，赢过了心魔，有着连蛊毒都不能泯灭心性的坚定。不管什么事，您大可以与他坦诚相对，无话不谈，相信他都能依据本心而断。”
三人往外走，恰好遇见灵均往回走，瑾仙一愣：“你倒是回来得快，已经去过王府了？”
灵均赶紧答道：“本来永安王府离这儿也没两条街，也是巧，我刚拐进王府街，就遇见了王爷他们几个从外城金鱼池刚逛景回来。我同无心说了，‘令堂与洛先生在隆和居等你过去呐。’连府也没进便回来了，也就没用多久。”
易文君急忙插话问道：“他怎么说？”看样子十分担心，无心会不会听了是她便一口回绝，不再露面。
“无心说他知道了。”灵均又看了眼一脸急切与犹豫的易文君，贴心地补充了句：“他倒答应得挺痛快的，说回去换身衣裳随后便过去。”
瑾仙冲灵均点点头，对易文君说道：“既然如此，您和洛先生即刻便回去等他吧，省得他再扑个空。”
说完便要同灵均一齐回普度寺，但洛青阳却让瑾仙留步：“您不妨一同去客栈等那孩子？”
瑾仙本想推辞，但看见易文君眼神中的期待，心知她还是害怕，仅她二人单独见到无心，万一场面尴尬，他去了至少还能打个圆场。瑾仙长叹一声，也就答应了下来。
路上，洛青阳对瑾仙说：“我师父曾提过，中宫那位皇后娘娘——便是过世的太皇太后，为人很好。她还曾经想过撮合姑姑和他破镜重圆。但却被宗主拒绝了，说易氏断无再嫁之女，妹妹是决心要为亡夫守节的，皇后也无法再勉强。可没几年姑姑和师父就相继去世了。”
洛青阳的师父是上一代影宗的第一高手雪幽泉，自幼便与师妹两情相悦，但师妹却被一心攀附权贵的亲哥哥宗主易卜嫁给了汝国公作妾，没两年国公就亡故了，这才入宫成了萧末的教养乳母。到了易文君，易卜又故技重施，硬将她许给萧若瑾作侧妃，才有了日后这许多的悲剧。
瑾仙听了洛青阳的话颇为意外，许久才说：“我在乾东五所公主身边时，看过不少易姑姑教公主念书时写下的批注讲解。虽然与她未曾见过面，却从中她的文字中受益不少。只可惜她这样的才情，就被如此埋没，又早早病逝了。”
瑾仙也只听萧末说过易姑姑与师兄有情之人难相聚，但羊氏欲促成她再嫁一事，恐怕萧末也不曾知道，如今想想，也只觉得造化弄人。
洛青阳摇头叹息：“我这名字是入门时宗主起的，寓意‘平步青云、明堂东向’，也是他理想中影宗的未来。宗主却没想过，影宗之所以被权贵看中，正是因为在暗处。若按他老人家心中所想，明堂东向，也就没了用。后来我辞去禁军副统领不做，倒也不光是为了师妹。”
说着，他又看看瑾仙：“在那些所谓主子们的眼里，影宗和你们内侍也没什么区别，不管得了多么大的权势，有多么高的地位，始终不过是家奴而已，在朝堂中成不了大势，也不应该成势。”
瑾仙不置可否：“不过影宗出了位天下第一的剑客，易宗主也应该欣慰。”
“可我也只能躲在孤城中日日练剑，始终也无法完成宗主光大门派的夙愿。尤其是当我想起这点野望须得用至亲骨肉弱女子一生的幸福甚至性命去换，更觉得……不提也摆。”洛青阳感慨万千。
不知怎么，瑾仙又想起了离开天启的前一天夜里，萧末那绝望无奈、却又坚定无畏的眼神，心如刀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