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帝王庙
明德二十二年那个改变了许多人命运的大事件，后来在史书中被称作“琅琊兵变”。而史书上记载着的，只会是一个已经编纂好的故事——自然不会是实情。
总不能让史官写，其实明德帝是矫诏篡位，其实太安帝遗诏写着传位于皇七子，其实得知真相的前大监偷走遗诏藏了起来，其实他是因构陷琅琊王、重创永安王，被皇帝毒杀的……
甚至于，其实萧凌尘在天成门前当着天下人撕毁的那份龙封卷轴，也是前后两代掌印大监联袂伪造的。
那份有可能成为这个王朝最大祸害的卷轴的真身，至今下落不明。
瑾仙明白，无论史书怎么写，都与自己无关。不但如此，他，以及他的师父、师叔、师兄弟们的名字，绝对都不会出现在与琅琊兵变相关的任意一页史书里。
即便萧若瑾已不顾面子，颁布了罪己诏，可堂堂天子被几个会点武功的老太监威胁得眼睁睁看自己最信任、最劳苦功高的弟弟送死，又发配了最爱的儿子，这也太有损天子的面子，依然不能说。
这些最真不过的史实，永远都不可能写在北离的国史上。后来会不会在民间流传开来，倒是不清楚。
就像谢之则生前明明为萧毅编了极漂亮的一份帝王创业史，说他因忧国忧民才起兵反秦、才强攻天启，但老百姓们早在偷偷地传言，那是因为天武大帝早知道自己得了绝症活不长，才要不惜牺牲万千的将士，也要趁自己还活着，一统江山而已。
帝王将相总觉得愚钝的百姓好骗。虽然是好骗，但也不好骗——瑾仙想，大概高贵的主子们，也知道普通百姓其实不那么好骗，才劳力费心地编了这许多又是天命又是仙人的传言出来吧。
至于这场兵变是如何了却的残局，不出瑾仙所料，最终果然是萧瑟预知了萧羽的企图，他提前请萧月离叶若依领着仅有的兵马，将打着勤王旗号的赤王势力堵在了天启城之外。
“兰月侯不知道萧凌尘和萧瑟早就有了默契，还当萧瑟要疯，竟然把空城留给了琅琊军。我心说你一个当叔叔的，侄子疯了二十多年，今天才发现吗？”从琅琊军中回来的姬雪，一如既往地跟瑾仙腹诽着师兄。
瑾仙倒了杯茶给她：“但你开始也不知道凌尘小王爷的打算吧？”萧瑟让姬雪去说服萧凌尘与自己配合，萧凌尘不置可否，一路上都在顾左右而言他，让姬雪白着了好几天的急。
“虽然我不知道他肯不肯按萧瑟的计划行事，但我知道他并没有歹意，至少没想着杀人越货，残害百姓，虽然他自称海盗头子。毕竟他话那么多，能坏到哪去！”
瑾仙颇有些不解：“话多就一定都是好人？”
姬雪哈哈一笑：“那倒不一定，但话多了、破绽就多。若他真有什么坏的心思，我肯定能看得出来，真是那样，我早就一棍子把他砸死了。”
“罪过罪过，别动不动就要砸死人啊，堂主大人！不过我记得你幼时也见过萧凌尘？”瑾仙记得姬若风曾带姬雪去过萧若风的琅琊军大营。
“见过啊，他还是小时候那样儿，嬉皮笑脸废话多。我一看，经历了这种家破人亡的变故，还不改儿时心性，怎么可能是个想不开非要抢龙位的呢？也就更不怀疑他了。”姬雪自有她一套识人鉴人的标准，而事实证明她的判断往往都是正确的。
虽然兵变那天，瑾仙已在天成门前见过萧凌尘，但二人说上话还是过了好几日在平清殿，萧若瑾单独召见萧凌尘之后的事情。
六年不见的萧凌尘的确还是瑾仙记忆中的样子，虽然刚刚与伯父貌似谈得很不愉快，但他在殿外看到瑾仙，依然非常开心。
“您没参与到浊心公公等人的阴谋中，实在是太好了。不对，应该说我一开始就想到了，父帅一直说您是经历生死，悟透轮回的，对您而言名利不过烟尘，肯定不会跟这种争名逐利的事掺和到一起。”萧凌尘主动同瑾仙打招呼。
“瑾仙哪有这般通达，琅琊王才真正是看得透的睿智之人——啊我倒忘了，如今琅琊王已经是您了。”前日萧若瑾已正式颁布旨意，令萧凌尘承袭了王爵，并加封宣武将军。
“嗨，不过听起来还是我那千里海域之王威风些。我先走了，先去太庙一趟。自从父帅被供到东配殿之后，我这几日还没去瞧瞧。”
萧若瑾的罪己诏里不但替萧若风平了反，还下令将他的牌位配飨太庙享殿东配殿，由自己三日一祭奠，以表忏悔之意。只是自萧若瑾亲临太庙强撑着参加完供奉故琅琊王的仪式后，便一病不起，都是由瑾仙代他去祭拜的。
“我正要去太庙为王爷上香，恰巧与您同路。”瑾仙和萧凌尘说着话，已出了平清门，二人一同向外朝方向走去。
在路上，萧凌尘向瑾仙大体说了自己这几年如何逃亡、如何出海，又如何与萧瑟约定重返天启的经历。又说方才去了叶啸鹰府上，吃了闭门羹：“哎，我这次算把叶叔叔得罪苦了，连着在府门前候了几日也不肯见我，明儿我还是脱光了膀子背着荆条上门吧。”
说着已来到了太庙，神宫监的太监连忙出来迎接，将二人引至配飨有功于北离的皇室宗亲的东配殿，在萧若风的牌位前供奉了香烛。
瑾仙劝萧凌尘：“您也别责怪叶将军，您和永安王使这招张良计虽高，却是拿叶将军当了过墙梯，他心中不忿也应当。当然他也不是为了这个生气——”
“我明白，叶叔叔不是气我和楚河没和他说明白，而是气我们没将为父帅申冤报仇的事放在心上。哎这可是大大的冤枉，别说我，就楚河半死不活了好几年，无非是惦记这点事，才强撑到回天启。可我们不能只惦记这点事，若是因此再生兵祸，我们俩才是真对不起琅琊军这三个字。”
瑾仙看着太庙四周那些生长了几百上千年高大的松柏，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了刑部南监里那棵孤零零的榆树：“有件事还没来得及同您说，行刑前一夜，我奉万岁口谕，去刑部见了王爷。”
“哦？不过父帅已决心赴死，估计也不会说什么了。”
瑾仙点头：“的确如此，但他最后还同我说：‘我们谁又不是活在枷锁底下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