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杏子园
谢宣对瑾仙说道:“边走边聊吧,夫人说那件事还是跟瑾仙公公面谈为好,只是怕太皇太后殡天后您诸事繁杂无暇顾及,今日既已到得此处,离杏子园倒也没几步路了。”
无心疑惑:“杏花村杏花天杏子园,敢情都是一家子?”
“哈哈还真让你说对了,都是谢夫人家。”
路上谢宣同无心李凡松讲起其中的原委。谢之则去世后,太宗为纪念功臣将太傅官邸改为护国寺院,又在北安门外以东赐给袭了谢之则秦国公爵位的长子一处府第。第三代国公爷喜爱杏花,在后院广植杏树,每至阳春三月,香飘大街小巷,附近的人们便将谢府一带称为“杏子园”。
先代国公夫人是位远近闻名的才女,精于酿酒术,在巷口开设了一处酒坊酿造杏花天,又在原谢府花园一角的空地开了名为“杏花村”的酒家。但酿酒卖酒原本不过闺阁雅兴,并不以此为生计,杏花天的产量全凭谢夫人心情,所以罕为人知。
无心啧啧称奇:“别的才女都吟诗作画,这位才女奶奶偏爱酿酒?倒跟百里大城主是一路神仙。”
李凡松看看无心,突然问了句:“说起才女,听说你自幼仰慕谢飞宣?”
无心一惊:“啊?啊……这……”他张口结舌,恨恨地瞪着瑾仙。
瑾仙满脸无辜,用眼神无声地表示:“不是我……”无心却是不信,哼了一声。
李凡松笑了:“你别看瑾仙公公,是雷无桀说的,他来问谢师父,还有没有未删减的《晚来雪》,想送给你,他那本在雪月城。”
无心咬牙切齿:“我交的这些朋友,简直地对我不要太好。我是不是应该感激涕零啊?”
谢宣抚掌大笑:“哎呀我竟没想到原来小无心也爱读此书,献丑献丑,只不过全本我也只有那一册,若你喜欢,改日……”
“先生不必客气,我回头看雷无桀的便是。”无心赶忙谢过谢宣,随即用眼神警告瑾仙不要说多余的话。大约是怕他把自己幼年时对江南才女春色无边的绮丽念想和盘托出吧。
瑾仙不理无心,反而转身问李凡松:“咦?你倒不叫雷无桀叔叔啦?”
“他不让叫啊哈哈哈,说是反正叫了过年也不给压岁钱。去年雪月城百花会时,我拜见了师母,她也说不必那么多礼数,既然是江湖上的朋友,便都是兄弟。”李凡松笑笑。
无心接话:“雷无桀那小子自己还管姐姐叫师父呢——他家那点儿师承和辈分本来就够乱套了,青城山就不要再凑热闹了。”
瑾仙问谢宣:“不知雪月剑仙的内伤可曾痊愈?”两年前,暗河苏谢慕三位家主和唐家三位长老围攻李寒衣,赵玉真为救她身死,她也身受重伤跌了境界,恐怕要耗费数载才能恢复如前。
谢宣叹气:“虽然好得多了,但还是不曾复原。即便身体早已没事,她原本练的止水剑,应不动情,不动心。经历了这许多大喜大悲,却又如何能心如止水?不过倒也不全是坏事,生死离别,历尽千帆,若是熬得过去,剑法的境界应再上一层楼才是。”
瑾仙点头称是:“虽然情关难过,但雪月剑仙悟性过人,自然不在话下。”
谢宣略带惆怅:“还有一宗好处便是,她再也不一见面就追着我比剑了。”
李寒衣爱剑成痴,又争强好胜,遇见好敌手便想与人家切磋剑法。可天下能与她不相上下的剑仙,一只手也数得过来,不巧谢宣便是其中之一。
于是每次遇见,李寒衣总想与谢宣过过招。但这位卿相公子儒剑仙却偏偏天生不好斗,除了必要时御敌,平日不爱动刀动枪,自觉失了读书人的体统——都是朋友那又何必,只好见了李寒衣就跑。如今她倒是不再见人就拔剑了,可谢宣却怀念起了从前一言不合就比划两下的那个姑娘。
李凡松想起了师父道剑仙赵玉真,怅然道:“我曾经想过,若是师父没听萧瑟和雷无桀的话下山去找师母,是不是他现在还能每天悠然自得地坐在小院里摆弄桃木剑。我推门进去时,是不是还会像从前无数天一样,看见一树桃花。再等不多时,就能吃到他驱动内力催熟的桃子。但我又觉得,虽然人的寿命有长有短,但哪怕活得短些,能活得浓郁鲜活有分量,也是好的。如果去问师父本人,他必然是不后悔的,比起长命百岁地在山中枯坐一生、永远错过,师父应该更愿意与挚爱之人相守,即使违背天命,即使……只有一日。”
无心赞叹:“我小时候喜欢跑去姑苏城里看戏,只不过喜欢台上的人物漂亮,唱腔雅致。但从不信那些‘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是真的。如今才知道,并非人人像我娘,这天底下真有‘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的痴人在。”
瑾仙安慰无心:“在这俗世里,‘一生一世一双人’,原本也只是近于奢望的理想,做不到的人千千万万,也未必都不痴情。”
谢宣倒有些意外:“小无心还知道《牡丹亭》?”
瑾仙叹口气:“他何止知道,什么浪子回头待月西厢,他熟着呢——不过无心最为推崇的果然还是《晚来雪》!”说毕冲无心坏笑。
谢宣倒没注意无心的变颜变色:“其实江南才女确有其人——当然不是在下,书中所写多半是她的实事,就是酿这杏花天的谢夫人了。”
“啊?是个酿酒的老奶奶啊。‘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怪不得叫这个名字。唉,算了算了,还不如是您呢。”无心有点失望。
瑾仙嘲笑无心:“刚刚才夸你,这就说如此没见识的话,当世江南才女的传奇故事,岂会因岁月流逝褪色?这位谢夫人啊……”
无心接话:“难道她真是生长于江南官宦世家,三岁识字、五岁作诗,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原有门当户对的许婚之人,却在十七岁上遇见了一位番邦的才子。两人冲破重重阻拦终成眷属后,偏偏赶上两国交锋,才子为国战死杀场,她自杀殉情——不对啊,她这不都活到古来稀了吗?”
谢宣摇头:“若统统写实,那是修史,算不上话本了。后面与其说是我杜撰,倒不如说是她的心愿。”
李凡松好奇:“谢夫人后悔没为心爱之人殉情?”
“不是,那位才子从来就不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