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德荫堂

    崇河二年，三月二十五。

    瑾仙坐在瑾玉家的书斋里，望着窗外的海棠发愣，此时已是春末绿肥红瘦的时节，往年花开正盛时，瑾玉总会邀他来此饮茶赏花——其实就那么几株树，年年看，也看不出什么名堂。不过是找个由头一聚罢了。

    瑾玉的书斋正堂上方挂着一块“德荫堂”的匾额，那是他家的远祖、状元莫宣卿的堂号。这位宣卿公不但是岭南史上的第一位状元，也是打有科考那代起，千年来最为年轻的状元，高中之时仅17岁。瑾仙知道，瑾玉从小的理想便是效仿祖上，做个状元郎。

    这处宅院比瑾仙家的位置还要僻静，因为瑾玉也没有什么亲眷，家里也只有几个老家院，自从丧事办完后，也都回乡了。此后这里便一直是由萧崇让玄同亲自派人照料，他不肯让人处置，依旧按当年二师父在世时的原样布置。因为打扫得仔细勤快，这没人居住的宅院竟丝毫没生出破败感，以至于瑾仙偶尔来时，总会心生疑惑，莫不是瑾玉压根没走，还住在这里。

    门环响动，瑾仙抬起头，竟是穿着寻常衣裳的萧崇。这位当今天子，居然没带一个随从，在春末的午后，独自微服来到了这处位置偏僻的民家宅院。

    瑾仙赶紧起身施礼：“万岁，您今天是一个人……？”瑾仙往门外看看。

    “只有玄同驾车随我和凌先生来的，他们现在后面等着。方才我们三人去了观德殿拜祭皇祖母，灵均说您来了这里，不知为什么，我也就突然很想过来看看。”萧崇示意瑾仙不必多礼，自己也随意坐在了书桌前。

    一年多之前，正是那位当时还是白王府幕僚的凌韶翰凌先生，自告奋勇请求华锦将自己的双眼换给萧崇，并且求她在手术完成前瞒着王爷，华锦感念他的忠勇便答应下来。而当萧崇复明后看到已成盲目的凌韶翰，十分愧悔，发誓决不辜负凌先生的心意。如今萧崇封了他一个闲职，经常令他入南书房陪自己读书。

    萧崇瞧着海棠：“今年光忙着皇祖母的事，竟把花期错过了。”他顿了顿，又无奈一笑：“其实我从来也没和二师父一起赏过花，往年也都只是他一直同我夸赞，面前的花开得如何如何美，我还笑他：‘您说得千好万好，我又瞧不见，偏偏这花也不香。’等到我终于能看见满院的红香绿玉时，他却已经不在了。”

    萧崇治完眼睛，拿下眼前白纱，真正能够清楚地看到这个世界时，在这德荫堂时隔二十年再次见到的瑾玉，已经是一具冰冷的尸体。没能让二师父看一眼重获光明的自己，是萧崇毕生的遗憾。

    萧崇走到书架前，翻看瑾玉的藏书，那上面有许多密密麻麻的小字，都是瑾玉平素写下的心得。萧崇叹道：“我本想捡出些平日二师父爱读的书烧给他，终究没舍得。看着这些留下的这些字迹，就仿佛他还在同我说话似的。”

    瑾仙笑道：“瑾玉若知道您打算焚书，一定会说‘暴殄天物’，我替他安排身后事时，也不过将些随身的物件，还有来往信件一同随他葬了。”

    萧崇看看瑾仙此刻手上拿的念珠：“天台菩提，是素日里皇祖母常带的那串吧？唉，她怕也是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才特意留给您作为遗念了。二师父之前也送给过我一串菩提珠，却是他用英华殿前皇祖母手植的那株菩提树上结的菩提子做的，我也带了许多年。他下葬那日，我将那珠子放在了他的身侧，也是为人弟子的一点心意。”

    那日瑾仙也在，自然记得此事。他点点头：“瑾玉曾跟我闲聊：‘虽然都说只有天命之人才能坐得了帝位，但依我看，心里有份甘心为了天下舍弃自身的觉悟，才真正能当个好皇帝。’他一直很相信，若您登上大位，一定会是位明君。”

    萧崇轻笑：“虽然这话僭越，但我也曾私下问过二师父，倘若有一天我真当了皇上，能帮他做点什么事吗？他可曾还有什么未了的心事？他想了许久，说自己一家的冤罪父皇已经替他平反，父母也归葬岭南原籍，倒也没有旁的心事了。”

    “瑾玉一向十分感激先帝为莫氏满门洗清冤枉。”瑾仙也想起了自己的慧然师父，还有他的弟弟慧性大师。

    “不过二师父还说，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只不过连皇帝怕也做不到，得请神佛了。当时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如今想想，即使我现在已经是皇帝，也不能还他一个清白之身，令他堂堂正正去考那两榜进士，更不能还他一个活着的继澜姐姐……虽然那时我还很小，但我其实隐约知道，她很喜欢二师父的。”萧崇不知想起了什么往事，脸上泛出些笑意。

    瑾仙轻声说：“你二师父，也很喜欢她。只是今生无缘，生不能同衾，死也不能同穴……他走后，我在这德荫堂里，总算找到了他存着的继澜写给他的信，也让他一并带走了，算是个念想。难为他珍而重之地将那些纸片存了二十年。”

    萧崇听到这里，忽然触动了心事，落下泪来：“我心里清楚，其实他们都是因为我才死的，而我竟什么也不能为他们做！”

    瑾仙连忙掏出帕子来递给萧崇，萧崇擦擦眼泪，略平复了下心情：“但您还在我身边，我有什么可以替您做的吗？就像楚河说的，让您自由地回江湖做个剑客吗？您若一刻也不想待在天启，那么马上离开也无妨。”虽然万般舍不得这个有能力又可靠的臣子，但萧崇还是希望，至少瑾仙能活得舒心些，不再如瑾玉一般遗憾。

    瑾仙愣了愣神：“如果瑾仙哪天想走，再向您请辞。现在……还是先把老祖宗的大事办好。不过我的确有件事求您。虽然目下是按瑾玉昔日的心愿将他葬在了云居寺，但其实他一直想回到家乡，不是作为什么权宦，什么帝师，仅仅作为儿子，作为莫亦尘，葬在父母身边。可因为祖制，五大监不论生死都不得出天启，即使死也回不去家。”

    萧崇犹豫：“但，若是送了二师父走……以后想见他一面都难了？”

    “不，我觉得瑾玉一直没有走远，始终在陪着您。”瑾仙无比肯定地说。

    二人不约而同地望向了院中的海棠树，仿佛真看到了第三个人，在那落英缤纷里，向自己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