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崇敬殿
“瑾仙公公，有句话，以前就想跟您说：在大梵音寺遇到您，我虽然很意外，但也很高兴。”萧瑟出门前对瑾仙说。
瑾仙颔首向他告别：“我也是。”
其实明德二十年，对瑾仙来说，原本并不是愉快的一年。
他接到了忘忧大师圆寂的消息。
死于因无心而生出的心魔。
瑾仙得知此事，一向冷静的他惊得扯散了手里的佛珠——思来想去，还是要先去禀告萧若瑾。他匆匆赶去平清殿，瑾宣说万岁在后面崇敬殿礼佛，让瑾仙在殿外等候。
看着崇敬殿传出的袅袅清烟，听着声声佛号，瑾仙心乱如麻。
与天外天的十二年约期已满，原本瑾仙以为可以愉快地与自己的小友告别，开开心心送他重返故土——虽然无心并不觉得北阙是家乡，但的确还有曾像亲人般疼爱他的莫棋宣紫雨寂在等他回去。
“沈静舟，如果我爹是个坏人，对不起这天下，但至少他的朋友总不应该领头带人来杀他。”最后一次去寒山寺看无心时，他曾经这样跟瑾仙说。
瑾仙看得出，随着年龄的增长，无心早就明白了很多当年的事，自然也知道这孩子对于爹的离世越来越耿耿于怀——虽然个中细节他并不晓得，毕竟为数不多知道叶鼎之死亡真相的人里，并没谁忍心告诉他，他父亲自知罪孽深重无可挽回，因而在他母亲面前自杀身亡。
忘忧曾与瑾仙说过，无心是个极有慧根的孩子，希望能用佛法无边来消除他的心病。无奈这孩子学佛实在没什么慧根，学武学倒极有，学邪魔外道的武功更是快得很。
越是这样，忘忧越是焦虑，他怕放任下去，无心真的成了天外天与北离再生祸端的口实，而让他出手结果无心，一生慈悲的老和尚实在不忍心伤害这无辜的孩子。结果，他不但没渡了无心，反倒害了自己。
瑾仙有些惶恐：难不成那个孩子如今真的已经入了魔？令忘忧大师也不得不考虑亲手除掉，左右为难到心神错乱？倘若连忘忧大师也做不到压制已经成了魔的无心，能指望那口黄金棺材？指望九龙寺？指望雪月城的小唐莲？
莫不是真得由自己来动手？
那日，无心还问过他：“如果我是个坏人，沈静舟你会不会领着人来杀了我？”
瑾仙当时笑笑没有回答，他虽然知道这孩子多半是那等天生正邪两赋的人物，但有忘忧在侧，定能留存其聪俊灵秀之气，矫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
直到如今，他也不信那奏报中说的，无心已练成全部罗刹堂秘术，同他爹叶鼎之一般入了邪魔外道。
可若是真的，又当如何是好？
萧若瑾闻听此事，却也并没有给瑾仙任何示意，甚至连表情也没一丝波澜，只说让瑾仙去看看情况如何。瑾仙更是为难，他知道萧若瑾并不想要无心的命，他自然更不想，可如果真迫不得已，这个决定……
终究还得自己来下啊，瑾仙站在崇敬殿外感叹。
瑾宣问他打算下步如何行事，瑾仙想了想，说自己要去西域的佛国于阗等无心。
他知道无心八成去会那个忘忧大师一直提起的故乡，并且，当年曾带人截杀叶鼎之的故交碎空刀王人孙也藏身在那里。无心不记得百里东君，但却深深地记恨着，这个自己曾经很喜欢的长胡子叔叔，居然带人来杀自己的爹。
不过，当瑾仙真的在于阗的大梵音寺见到无心时，他却放心了。虽然这小和尚的确学了不少邪道的功夫，但在与无心的对决中，他感觉不到什么魔性，无心甚至对王人孙也并无杀意。
瑾仙懂了，无心在同那些当年逼死了父亲、如今又拿自己当洪水猛兽防着的大人们赌气，包括瑾仙在内。既然都说他是邪魔、会害人，那他就偏要害一个给人瞧瞧。
“只是一昧地同大人赌气，可是会给自己招来是非的呢，小无心。”瑾仙在心里默念。如果真依着无心这样惹人注目下去，他会不会害别人不知道，别人定然不会放过早成了众矢之的的他。最好的办法，还是把他带走保护起来吧？
但瑾仙居然见到了已经四年不见的萧楚河。
那个瑾仙原本以为是雪月城新弟子的与无心一路同行的人，竟然是他！
“我就知道你还活着。”瑾仙在心中默念，竟然有些想哭。
突然间他更有了信心，既然有六殿下在，那小无心一定不会有事。瑾仙向来对萧楚河很信任。
但从别的方面考虑，却未必是件好事。无心本来就是个招惹是非的根苗，朝野上下至今依然视萧楚河为眼中钉的人也不少，这二人在一起，想不引起骚乱，简直不可能。
瑾仙很想跟他们说：二位小爷就不能安分地在江湖中做个逍遥的隐士去？离庙堂和江湖的是非都远远的？
但他知道，无论萧楚河还是无心，都有未了的心事，也都不是那种可以平淡度日的池中物。
如今有力量保护他们的，大概也只有九五至尊那无上的权力了。
于是瑾仙以几乎累死快马的速度，几日内便返回了天启，面见天子，告诉他，自己见到了他丢失了多年的爱子。
依然还是在崇敬殿，依然还是那部佛经。仿佛从瑾仙请旨离开那日起，萧若瑾的时间便停在了原处一般，连坐姿都未曾变过。
瑾仙细细地说了无心的事，还有萧楚河——在瑾仙赶路的这几日间，早已派人追寻着他和雷无桀的足迹，查明了他这些年的藏身之所。
萧若瑾仍旧面无表情闭目养神，只说既然那质子并无歹意便放他回域外吧。但当听到瑾仙说六皇子近几年一直化名萧瑟，隐身于荒野山村，自称是客栈雪落山庄的老板时，萧若瑾睁开了双眼，呆呆地看着面前的佛像，长叹了一口气。
雪落山庄，是他亲自为儿子的别庄起的名字。
瑾仙想：时间停留在原处的人，并不仅有万岁一个啊。
平清殿南侧，总管大监的值房里，瑾宣让瑾仙把这次西行遇见六皇子一事传达给了其余几位师兄弟。几人都默默无语，各怀心事。
走到太安门前时，一阵夜风吹过，瑾仙看了看星空，对瑾玉说：“看样子明儿得添衣服了。”
瑾玉微微打个寒战：“是啊，这天启城，又要变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