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临溪亭
既然是羊氏坦然面对的觉悟,瑾仙便将自己所知道的一些,从头到尾,一件不落地,讲给了萧崇。
羊氏仿佛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般,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崇儿,不管淑妃她做过什么,始终也是你的母亲,你的父皇当日很是犹豫,是我令他下定了决心……亲手从你那里夺走了亲娘的人是我——若是要恨,便恨我吧。”
萧崇原本一直麻木地听着瑾仙和祖母的话,突然一下站了起身,扑通一声跪在了羊氏的榻前:“孙儿不敢责怪母亲,也不会迁怒父皇和祖母,只是……”年轻的帝王哽咽着说不下去。
羊氏替他擦擦眼泪,接着说道:“这些年,每次看到你时,我都会想起那日你娘说的话,她说已经因为自己的愚昧害了你,若是能舍了一条命保你的后半生无虞,她死而无憾。不管生或者死,她心里挂牵的,也只有你罢了……”
萧崇惨淡一笑:“母亲已走了二十几年,再怪她又有何用……只是事到如今,却让我如何面对楚河呢?”
羊氏连忙用眼神示意瑾仙将萧崇扶起,瑾仙边搀扶萧崇边对他说:“这件事,永安王并不知情。”
羊氏虽已是身心具疲、气若游丝,语气却坚毅异常:“这是我同你父亲的意思,也是楚河师父的意思,他不必知道,以后也不会知道。其实我又何尝愿意让你知道呢,但你既已是一国之君,便必须背负起兄弟们无需背负的包袱,无论是罪孽或是恩义,你要放在自己的心里,一辈子不必说,也不能忘!”
喝了口瑾仙捧来的参汤,羊氏继续对萧崇说道:“前日凌尘来看我时,说他最后见你父皇那面,赌气对他说‘恨哪个儿子便把皇位传给谁’,现在却后悔不该顶撞他,不得不对天下负起责任,也是挺为难的。但凌尘倒也没完全说错,把大位传给谁,便是把担子扔给了谁……却不是因为恨,而是因为合适。”
萧崇颓然一笑:“父皇他一向最欣赏的都是楚河,而天斩剑选的也是他。”
羊氏坐正了身子,斩钉截铁一字一句地说:“天斩剑选的是酷肖故主萧毅的人,而你父亲选的才是合适守护北离的人……这个人,从来都是你。你是要信那虚无缥缈数百年前的所谓天命,还是信生养了你们、看你们长大,也一直看着如今北离的父亲?”
等服过药的羊氏睡下后,萧崇嘱咐了华锦和太医们好好照看太皇太后,又同萧月离打过招呼才离了慈宁宫。刚出宫门,他便将随从先打发回了平清殿,说想让瑾仙同他一起去慈宁宫的花园中走走。
看着中央汉白玉桥上的临溪亭,萧崇想起了少时:“有一年我们来向皇祖母请安,凌尘和楚河一定要显显刚学的踏云步,可惜还是学艺不精,险些从这亭上摔下来。不过,我却很是羡慕。”
瑾仙也忆起了此事,笑着说道:“臣也曾听先帝说起过,还说慈宁花园的瓦都被踩掉了。不过万岁您的轻功也并不差,瑾玉曾说……”
萧崇拦住了瑾仙的话:“是啊,我也跟着二位师父下了些苦功的。只不过我羡慕的,并非是二位弟弟的功夫,而是他们的那份自信、自在,即便我有不次于他们的修为,也因为顾忌双眼看不见,绝对没那个自告奋勇在皇祖母面前演练的胆量。”
萧崇走上桥,在亭里坐下:“我一直清楚自己无论文才武略都比不上楚河,但却又一直对自己说,你哪里也不差,差的只是你看不见,而这看不见,是他害的……只有将一切推在盲目上,我才能面对自己样样皆不如弟弟的事实。”
瑾仙一直知道,萧崇从小便因失明而自卑,更用失明当作理由而逃避。瑾玉曾说他并不希望萧崇去争什么帝位,但如果他能打起精神克服自卑和逃避,那么他愿意为了萧崇去蹚原本不屑一顾的浑水。
“万岁,有句话,原不是做奴才应该听、应该说的,但……当年就在那慈宁宫的大佛堂,先帝曾对太皇太后说,明德二年那些事过去也便过去了,他只耿耿于怀您的失明。也只能希望您日后明白他册封您为白王的深意……”瑾仙小心地措辞。
以前并不是没人偷偷议论过“王上加白”,但自打夏商周起,哪见过有瞎子做皇帝!即使万岁有这个意思,也不过是句空头的安慰。可如果让萧崇知道父亲真的是因为自己的盲目而遗憾放弃,他会不会更伤心?因此瑾玉从来也没跟萧崇说过那天在大佛堂听到的话。
“二师父啊……”萧崇眼中含泪:“他果然是因为我……因为我娘,觉得亏欠楚河,才愿意不顾性命地去救他。”
瑾仙一脸诚挚:“在华锦为您治疗眼疾时,永安王同朋友们拼尽全力保护您,瑾玉自然成分感谢。至于二十几年前的变故,淑妃娘娘有错,可太皇太后既已罚过,又答应她绝对不会因此而对您心有成见,您再因此而自苦,倒是辜负了她老人家回护子孙的一片心意了呢。”
萧崇却依然心意难平:“就算不提楚河从中斡旋,寻得名医治好了我的眼……七叔出事那年,大师父因为误信了我被六弟害得失明的谗言,才出手打伤楚河。后来虽弄清是误会,但……但我心里却总是觉得,这失明二十年的苦楚,皆是受弟弟连累,因而倒也没对害他几乎丧命的事有过多歉意。现在却告诉我,这件事原本竟然是我的母亲为了我、要加害于他!我还有什么面目再去见他呢。”
“瑾玉不是不想同颜先生解释,但却什么也不能多说。”瑾仙想起了当时瑾玉的左右为难。
“二师父一向重信守诺,答应了父皇和祖母,便是天塌下来也不会透露半个字。”
瑾仙望着萧崇:“也是,也不是。便是太皇太后和先帝不曾说什么,他……也不打算多同您吐露半个字。就像姬兄也从来没想过将这件事告诉永安王一样。”
瑾仙又想了想:“只是……今日的事情,倒也不是老祖宗不心疼您。她曾说平生最不敢在神佛面前提的,便是淑妃娘娘,虽然她并不后悔。”
萧崇颔首:“我明白,因为孤……如今是天子了。不能再被羽翼护着,而是应该站在庇佑萧氏的立场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