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大佛堂
两人许久没有说话。
瑾仙闭上眼，仿佛又看见了那个有些笨手笨脚的女孩，撅着嘴对不肯叫她姐姐的自己表示抗议。
想到她是在那样的恐惧与绝望中离开人世的，瑾仙都很想替她大哭一场，何况是瑾玉。他在心里大概已经把眼泪流干了吧。
瑾玉的声音中透露出深深的无力感：“哎，只可惜她那些年写给我的每张字纸，我都好好留着，却独独是这最后的信，被太后当着淑妃的面烧了，我竟然没能再多看一眼。”
“当面烧了？”
“是，不仅因为此事绝密，更是为了让淑妃她……安心地去。太后说，她向萧氏列祖列宗保证，不会再有人提这件事，更不会有人因为这件事为难二殿下。”瑾玉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淡淡的忧伤，仿佛已经习惯了这种无法改变的局面。
送瑾仙出传心殿时，瑾玉说这事既然百晓堂和天外天牵连其中，不能不让万岁和太后知道，尤其还与宣妃和叶鼎之有关。改日还得让瑾仙亲自回禀。瑾仙明白别无他法，只得应允下来。
瑾玉又想起了什么：“你可知道我俩素日藏信的绝密之所是哪儿？便是你如今整日去打扫的、公主从前住的五所，藤柏斋前被藤萝缠绕的那棵枯死的柏树树洞里。”
仅过了一天，瑾玉便亲自去宏清殿找瑾仙，说今晚万岁和太后要在慈宁宫后殿、素日太后太妃礼佛的大佛堂单独见他们俩。
二人在大佛堂内等候萧若瑾和羊氏时，瑾仙问瑾玉：“继澜姐姐信里提到的那两位公公是师父安插进宫的天外天尊使一事，你一直不知道？”
瑾玉摇头：“不知道，澜儿也不通武艺，自然也看不出那两人是高手。唉只恨我平时没有多留心！不过太后和万岁看她说是紫烟殿，便疑心到了师父……也只有他老人家能在那儿安插眼线。只不过晚了一步，等我寻到紫烟殿时，那两个人早就没了踪迹。旁的人也不知情，只说最近有两个前些年打浊清大监那儿调来的公公，莫名其妙地失踪了。”
瑾仙不解：“万岁既已知道此等塌天的大事与师父脱不了干系，为何这十几年都按兵不动？即使师父武功深不可测……”
纵然武功通天，若站在皇权的对立面，只求自保也未必做得到。这些年经历的事，早就教会了瑾仙这个道理。
瑾玉看了眼门口，确定四下无人：“你……总听说过那个关于龙封卷轴的传言吧？”
“除了七爷毁的那份，另外一份并没有在钦天监焚了祭告上苍，而是遗失了？”
瑾玉点点头，接着说道：“若那上头的名字，当真不是当今万岁，就……无论谁得了去，都是能让这北离天塌地陷的一个隐患。”
瑾仙皱眉：“万岁总不会疑心那个在师父的手里，怕真动了他，再炸出更大的是非？”
瑾玉嘴角微扬，露出了一丝苦涩的笑容：“你觉得还有谁比师父师叔他们的嫌疑更大？”
的确，浊清等几位老大监是除萧若风之外，唯一看过萧重景留下的龙封卷轴内容的人。并且几位老人家一直不甘心困守皇陵，总想生些事端借机重温大权在握的过往。他们每一个都身负绝学、心机深重，抢遗诏、藏遗诏这种事，他们干得出。
瑾仙看看瑾玉：“若那写着旁人名字的卷轴真被师父藏了，恐怕别人还真未必找得到。也难怪万岁不敢轻易动手……”
萧若瑾和羊氏到了大佛堂，瑾仙向他们讲述了无法无天那封信的详细。
羊氏越听脸色越差：“淑妃也只知道是两个紫烟殿的公公，我当是替浊清传话的小徒弟罢了，不料竟然是魔教的恶党，他的胆子也实在太大了！而且宣妃和叶家孩子的事，也是他们撺掇的？”
瑾仙总不好说，易文君和叶鼎之是两情相悦、不过被天外天利用，也只能低头默不作声。萧若瑾始终背着身在看那十八罗汉的塑像，瑾仙看不到他的表情。
“叶鼎之与四大尊使皆已伏法身死，首恶之人再也无从追究。如今魔教与我朝订下十二年之约，自那之后也算安分……”瑾玉深知羊氏最为担心这桩宫闱秘辛走漏风声，特意强调了知情者大半已不在人世。
羊氏长出一口气：“典氏倒是可怜，嫁入宫中十来年从来本本分分的，不但自己死得冤枉，儿子弟弟偏偏一个赛一个的不争气！看在她的份上，今后若是永儿和典家后人安分守己，便也别再难为他们了。”
她忽然转头问瑾仙：“只是，将这件事透露给你的姬若风姬先生，偏偏是楚河的师父，那……”羊氏抬头仰望殿中供奉的三世佛，没有说下去。
瑾仙却明白，太后是担心姬若风将下毒案的真相透露给六皇子，再惹出新的是非。他刚想替姬若风解释，萧若瑾却突然插话：“母后请放心，白虎使疼爱楚河的心，与儿子无并无两样，他……不会愿意楚河知道这些。”
羊氏听了这话，点点头，流下了泪水：“哎，孩子们可又有什么错呢……”
瑾仙瑾玉对视一眼，也只能将所有放在了心里。
两年后，琅琊王出了事、永安王出了事、姬若风也消失不见……再后来，永安王变成了雪落山庄的老板萧瑟，又回到了天启。
然后……瑾玉不在了，萧若瑾也不在了。瑾仙觉得，除了自己，天启城中已没人再记得那封信了吧。
得知萧崇成为新君的那天，瑾仙更加以为，这事会成为永远的秘密，再也不会有人提起了。
直到他即将前往皇陵，去慈宁宫向羊氏辞行的那天，还是在九年前的大佛堂里，羊氏将自己随身带了多年的一串天台菩提珠赐给了他。随后说道：“我活了这六十来年，自问没做过什么有愧于神佛的事，除了那一件……在我的有生之年，总还是得跟崇儿有个交待。”
瑾仙才知道，何止自己，羊氏也从来不曾忘记。
佛经有云：菩提树者，佛坐其下，成等正觉。
菩提，便是觉悟。
这位大半生都默默地活在红墙黄瓦夹缝里，见证了无数生死离别的妇人，其实一直都恪守着维护萧氏的觉悟，撑起了这残破不堪的天家骨肉亲情。
当瑾仙听到她最后的召唤时，他便知道，羊氏已有了面对人生终点和自身罪孽的觉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