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弘训殿
萧崇听了,没再说话,赶紧往慈宁宫方向走去。他也跟瑾仙一样的心思:不思饮食的久病之人突然喝起了粥,怕不是回光返照?
总管太监天梁在慈宁宫迎接萧崇一行,瑾仙看这位师叔也是满面愁容,心知这积年的老人家恐怕心里也明白,羊氏的突然好转不是什么吉兆。
萧崇进到弘训殿东暖阁羊氏的寝殿中时,萧月离和华锦师徒以及数位太医都在。行礼已毕,瑾仙看大家的脸色,也都不很好。而太皇太后羊氏倒是心情上佳地正跟沐春风聊着家常。
“老祖宗,您祖上出身泰山南郡,可巧家母也是。我听她说过,羊家九世为官、代代清流,有不少大儒,还出过若干才媛。”沐春风强打精神,想说些令羊氏高兴点的话题。
羊氏笑着应和:“只可惜我生在天启,只那几年随着若瑾南下,拜谒过两回东岳而已,故乡风情却是知之甚少。”
“那容易,等您病好了,让我这个徒弟陪您爬泰山,顺便连青州登州也去瞧瞧。”华锦勉强笑着接话,心里却清楚,太皇太后怕连这殿门也再难出得去了。
羊氏笑道:“前日凌尘来时,还说要我去登州看他的海船,要出海寻那蓬莱岛上的仙人替我求药。唉,虽然我也不信那怪力乱神的,倒也是这孩子的一片孝心。”
萧崇接过话来:“凌尘到处显摆他那船,我还同他说笑,索性真封他做个千里海域之王——只是如今还不行。陆路上的兵,还得指望他带。不能让他真躲懒去。”
羊氏招呼萧崇坐到自己榻前,然后对着萧月离和天梁说:“月离,我有话同崇儿说,你同大夫们都先下去歇着吧。天梁,你们也都出去吧,让外头的人也离得远些。”
众人互相对视,谁也不知道太皇太后要同皇上交待什么,只得依言照做。瑾仙原本也要跟出去,却被羊氏叫住了:“小瑾仙,你也留下。”
瑾仙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瞳孔震动,吃惊地抬起头看着羊氏,却见羊氏也在看着他微笑,一如平日。瑾仙只得垂首答话:“瑾仙知道了。”
弘训殿的殿门缓缓关闭,不止东暖阁,整个殿中,如今也只剩下了羊氏和萧崇瑾仙三人。
瑾仙扶羊氏倚着靠垫坐起身来,又替她掩了掩被角。羊氏喘了口粗气,定定心神。她看了眼萧崇,又看看瑾仙:“我要死了。”
萧崇赶忙拦住羊氏的话:“皇祖母可别唬崇儿,我倒瞧着您一天天见好了呢!”说着说着,眼里却转了泪。
羊氏抓过萧崇的手拍了拍:“你啊,从小就不会扯谎。其实我心里清楚,你们心里也清楚,我没多久可活了。这也没什么可避讳的,人活百年,谁都有这么一天。托华锦的福,我已多活了个把月。原以为自己是熬不过腊月的,这才让你把瑾仙从皇陵里叫了回来。小瑾仙,你大概早就猜到了吧,我是有话同你,还有崇儿说——”
“老祖宗!”瑾仙跪在羊氏面前,左手里紧紧攥着佛珠——正是先月羊氏赏赐给他的那串菩提珠:“有些话,不说也罢……”
羊氏摇摇头,让瑾仙站了起来。“白虎使如今离了天启,瑾玉更是已不在人世。若瑾走了,我也要走了……若再不同崇儿说,这件事便也只有压在你一个人心里了。原本就是我造的孽,何必让你替我受苦。”
萧崇听着羊氏和瑾仙说着没头没尾的话,预感到也许接下来会知道一些自己并不希望知道的事情。他有些害怕,但又更害怕自己什么也不知道。
瑾仙不再说些什么,从除夕那夜黎长青说太皇太后执意召他入宫那一刻起,他便已经猜想到了她想要做的事。只是这一个多月以来,羊氏的病体渐渐有了起色,他又存了一线希望,以为这次又逃过去了……然而,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羊氏问萧崇:“淑妃……你娘亲故去那年,你是几岁来着?可还记得些什么?”
萧崇回忆着童年旧事:“明德二年,那年孙儿七岁,差不多的事情,都已经懂得了,也都还记得。是因为我误食了奸人欲加害楚河的毒药后,眼睛再也看不见了,母亲她心疼我,急火攻心,竟然一病不起……不久便殁了。连她宫里那位继澜姐姐,也跟着母亲一起去了。”
萧崇的表情黯淡下来,虽然他如今已重获光明,且继承了大统,但那一年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是一生难以忘怀的沉重苦难。哪怕只是想起来,都会痛彻心扉。
后来自己中毒一事,居然被恩师颜战天误会是七叔萧若风指使,以至于他迁怒六弟将其打伤,间接导致了萧瑟重创于浊清之手,险些丧命。这件事也令萧崇颇为愧疚。
羊氏有些惊讶:“你竟然连继澜也记得,哎可怜她走那年也只十七岁。”
萧崇答道:“嗯,记得。自我出生起,她便在母亲身边,一直帮着嬷嬷们照看我。连我最早认得的字,也是她教的。”
羊氏点点头:“她也是书香门第出身,很是读过些书。”
萧崇感叹:“我曾经想过,继澜姐姐便是那些女则女训的念多了,才学人家以身殉主。其实不论是我出事,还母亲生病,原本也不怪她。”
羊氏闭上眼睛:“崇儿啊,你真当她是因为没能照看好你、心生愧疚,方才寻了短见吗?唉,是因为她看见了不应该看的,她想挽回,却无计可施,只能用自己的一条命,来点醒自己的主子!”
此话大大出乎萧崇的意料,他想不明白羊氏话中的意思:“主子?您是指……我的母妃?”
羊氏把心一横:“不妨告诉你,你的母亲并非病故,而是我让人送走的,虽然有缘故……不管这些年在佛前如何忏悔,也赎不了我犯下的罪过。”
瑾仙再也听不下去,他怜惜地看了看这对祖孙,对羊氏说道:“老祖宗,都过去了那么多年,何必再把这事再搁到万岁心里,让他也跟着难受呢?”
羊氏语气坚定:“楚河可以不知道,但崇儿却不能不背负起这份沉重,这也是为君者的宿命!”
可……看着已近崩溃的孙儿,老祖母终究还是不忍,她替萧崇擦干眼泪,竟然没了开口说话的力气。
过了很久,羊氏才缓缓说道:“瑾仙,还是你同崇儿说吧。”
瑾仙无言。
要从何说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