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清晏舫
瑾仙想起之前萧若风的话：我记得七爷曾经说过，他对生母毫无印象，他们兄弟也并不很受父皇宠爱。那宫里的人多数都势力得很，惯常捧高踩低，他和万岁在宫里受了很多闲气。甚至他生了重病，太医都不认真来瞧，若没有一母同胞的哥哥护着，都不知道那次能不能熬过来。”
姬雪点头：“难怪你说那皇宫魑魅魍魉多……”
“还有六皇子、你师兄萧楚河也是出生不久便没了娘。那位娘娘是个很和善的人，可惜天不假年。”
“哎，看来这世上总没有一个人永远称心如意，皇帝也好，王爷也罢。”姬雪明白，瑾仙说这些也是为着安慰没了娘的自己。
“可不是么，月如无恨月常圆。譬如外人看姬兄，只觉得百晓堂主手眼通天，白虎使武艺神鬼莫测。再也想不到这么个神仙般的人物，竟然要为了女儿不爱搭理自己犯愁。”瑾仙笑出声来。“算啦，你既然都跑来了，那便到处逛逛吧。”
“刚我进来时，瞧见前头的池子边上，好像有艘石头做的船挺别致的，你同我去瞧瞧吧。”姬雪想起了园静寺前放生池边上的石舫。
“你倒是好眼光，那清晏舫的雕工，在天启的石刻里也算得上三甲了。”瑾仙答应着，同姬雪一起向山门外走去。
姬雪边走边问：“清晏舫，是海晏河清的意思吧，这名字倒是不错。我在江南园林中见过这种石头船，没想到天启城也有。”
瑾仙点点头：“正是如此，别看你小小年纪，书读得不少，去的地方也不少。原本那里是用来放生的一处石阶，万岁想起在江南见过的石画舫，便教人做成了这个样子。”
放生池畔，姬雪一边观赏石舫一边同瑾仙闲聊：“你家就只姜家老夫妻两个？其实我从前就一直疑心，情报是不是搞错了，像你这种权势滔天的大监，怎会住在那么不起眼的地方？”姬雪回想了一下满是老百姓住家的哑巴巷。
“权势滔天的……这好像并不是什么夸奖人的话吧？唉，罢了罢了，就算我们这些人在外头看着如何的威风八面，只不过狐假虎威。外人瞧的只是我们背后那皇族的神风大鸟旗，又不是我们这个人。说不好听的，只是个给人当奴才的，太张扬了总归是不好。自然也有那过得铺张浮华的人，我倒也不觉得那些身外物有什么趣儿。”瑾仙说得很平静，毕竟这是他早就认命了的人生。
“就算不是妻妾成群使奴唤婢，你那个家也太过冷清了些。”姬雪一步跳上石舫，去看放生池里的鱼。
“有时我跟前的两个小徒弟在，再就是……曾经还有两儿一女……”瑾仙掰着指头算：“这么说来人口也不少。”
“儿女？你？”姬雪有些吃惊，的确有不少宦官收养弟子或者同族子侄，但关于瑾仙的存档里并没有记录。
“嗯，一只白狮子狗，是随姜老他们俩从曲先卫来天启的，不过寿数到了，已经不在了。还有我家弟子灵均捡回来的小黄狗，被他抱到十一公主那儿哄她，结果公主不肯还他了。至于那狸花猫闺女么……”瑾仙斜眼瞧了瞧姬雪：“同某人一样，也是突然由打那房梁上，跳到我屋里来的，来时又瘦又小，还一身伤。”
“嗨，就这么个两儿一女啊！但狸花猫呢？”姬雪想了想，好像并没在那院里见着猫。
“伤好了，养肥了，然后……跟着街坊家的小公猫走了，如今已经跟人过上了小日子，要当娘了。”瑾仙无奈。
“噗……节哀顺变……”姬雪开起了玩笑。
“哎？我这也算嫁闺女，是喜事吧，节的哪门子哀？”瑾仙被逗乐了。
“你的徒弟们呢？我也没看见。”姬雪继续问。
“这两日他们在宫里。一个九岁，一个六岁，比你还小些——他们若在，那院里岂止不冷清！说起来这俩孩子也是无父无母、经了些变故才沦落到了宫里，我瞧着有些眼缘，便领回了平清殿。”
虽然瑾仙这话说得轻巧，但姬雪知道这俩孩子的身世想必也极为可怜。“不过……我倒想象不出来，你这么个人，如何做人家师父！”
瑾仙佯装生气：“怎么？还瞧不起人呐。我会的那点武功，虽然比起百晓堂的渊博是差得远啦，教小孩子总还不至于不够格。”
“我也不是那意思，是觉得你这人面慈心软的，想不出你如何板着脸训徒弟。”认识不过两天，姬雪便觉得瑾仙这人实在是好说话得很，甚至有些担心他会不会被宫里的人欺负。
“教徒弟一定得板着脸啊？你爹教你时也没一直训你吧……不过他曾说你习武天赋极高，略加指点便能举一反三，自然用不着训。”
“他还在你面前夸奖我？”姬雪颇感意外。
“可不，他洋洋得意地说你果然是像他……哈哈哈哈，你别生气啊，你看你连板着脸的样子都跟你爹神似。”瑾仙坏笑得很灿烂：“不过我却也不是什么手软的人，骂人时你没瞧见罢了。”
姬雪不信：“江湖上不都说你是‘一剑既出风雪枯萎’，我之前还以为沈静舟会是个冷若冰霜的死鱼眼，没想到居然说话很中听，人也长得很顺眼。”
瑾仙扶额，已经不打算搞明白“风雪剑”这几个字究竟是哪里让小丫头联想到了死鱼眼。
姬雪念着清晏舫另一侧的牌匾：“不系舟——这又是什么意思？”
“‘饱食而敖游，泛若不系之舟’，大约是无牵无挂、自由自在的意思吧。但这船却因为是石头做的，所以即使不系，也不担心跑掉。”瑾仙脸上泛起一丝苦涩：“你爹曾说，这石头船跟我一样，看似没被拴着，其实哪里也去不了。”
姬雪突然有些替瑾仙难过，她知道他曾在昆仑苦修数载，十七岁时便一人一剑惊艳了江湖，也听父亲说此人胸中有沟壑、眼里存山河，不应是在人手心儿里为奴作婢的命。
“既然没人拴着你，那为什么不走，天启城能拦住你的倒也没有几个人。”姬雪说得很真诚。
“能杀我的人有很多——头几年，我也以为自己是怕万岁、怕师父，才不能离开。现在才渐渐明白，即使没人拦，也没处可去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