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关帝庙
瑾仙一直觉得，自己能跟姬若风成为挚友，是件很神奇的事。
荆州初遇时，姬若风说瑾仙恐怕没多久就得回天启，真被他不幸言中。他竟然也真如那日所说，约了瑾仙去雕楼小筑喝酒。
姬若风对瑾仙说，自己因为姬氏宿命，不得不留在天启城做守护使。但毕竟是从小听着百晓堂不得参与朝政的家训长大，虽然这庙堂里有许多他十分钦佩的绝世之人，但心里始终觉得隔了一层。不过对瑾仙，他却并没有这种感觉。
“大概是你从小就在外头漂了十年，没被高墙锁出一身官味儿吧。”姬若风说。
姬若风也不讨厌琅琊王萧若风，除了总要解释自己和他同名这点外。“魏无忌长孙无忌，彼无忌尔亦无忌；蔺相如司马相如，名相如实不相如——他是若风，我也是若风，未必有什么关系。”说了太多次，姬若风很烦。
但二人都十分自觉地在交往中维持着微妙的分寸，天下百晓的堂主和经手军机的鸿胪寺卿，从来不过问对方的公事。除了诗酒，聊的便是些无伤大雅的……呃，风花雪月。譬如什么天外天的白发仙莫棋宣其实心仪大小姐玥瑶多年，却不言不声地默默守候，倒被个小毛孩子百里东君抢了先这种事，都是姬若风绘声绘色地讲给瑾仙听的。
瑾仙还像小时候一样，喜欢听懂得多、有意思的人说话，姬若风恰好便是。虽然有时他也怀疑，百晓堂是怎么连别人的暗恋都打听得到，八成是姬若风瞎编。
但姬若风很少提自己的家人，瑾仙只知道他家乡还有妻子女儿在，女儿叫姬雪，比六皇子萧楚河小两岁。
其实姬雪还只有六七岁时，瑾仙曾经见过她一面，当时只觉得是个横眉冷对亲爹的闹别扭小孩子，并没什么别的印象。他还记得姬若风无奈地对自己说，天底下养儿养女都是还前世的债。瑾仙还笑他：“莫提前世，今生我觉得你都挺对不起妻儿的。”平时伶牙俐齿的姬若风难得地被瑾仙说得一言不发。
瑾仙知道，姬若风心里对妻子和女儿有深深的愧意，但妻子不喜欢江湖，更不喜欢天启，他又无法真像司空长风一样，可以为了妻女一直守着雪月城每日看账本。难以违背先祖使命，难以割舍师徒之情，这些固然都是，但最根本的，他和她，想要的始终不是一种人生。又过了几年，听说姬夫人病逝了，这遗憾便也终生无法弥补了。
相爱与相守之间，还隔着无数的相互退让和包容。瑾仙想，真是一道难解的题，他这辈子是不会懂了。
明德十三年年末，刚从江南回京的瑾仙便开始预备年末年始例行的一干祭典，忙得恨不得连家里猫儿的手都借来用。好容易等到沐休日，他方才回到哑巴巷的家沐浴更衣，准备明日参加一年中最为重要的祭祀大典。
深夜，正当他披着水衣，坐在西耳房擦头发时，竟然有只受了伤的猫儿，由打屋顶跳了进来。
并不是猫，是一位猫儿般的少女。瑾仙看她不过十二三岁，拄着一根长棍站在那里摇摇欲坠，衣衫已渗出血痕。
那惊魂未定的少女发现面前竟有位出浴的白衣美人正梳理如云绿发，也一阵恍惚，觉得自己好像是……走错了地方。再仔细看了两眼才知道，并不是个女子。
无言的……尴尬……
两人大眼瞪小眼地对望了半天，终于还是瑾仙先开了口：“百晓堂的情报还是不够详细，虽然知道这里是我的家，却没标明这西耳房是沐浴的所在啊，姬大小姐。哎，还好也不是别人。”
被说出了身份的姬雪一惊：“你认得我是谁？”
“你别处不逃，单单逃到这儿，自然因为知道这是我家，知道我是谁——我又怎么不认得你？几年前我还见过你呐，你不记得了吧。”
“可那时我还很小。”
“你现在也很小……好吧好吧，我知道你长大了很多，那么，已经很不小了的姬姑娘，能不能屈尊移步堂屋，容我先……穿上件正经衣裳，再帮您找药？”
姬雪这才意识到，面前这人还只是酥胸半露地披着内衣而已，冷着脸哼了一声，转身去了北房。
瑾仙望着这位从天而降大小姐的背影，苦笑着赶紧整理好自己的衣裳头发，心想，还是把姜大娘叫醒帮她上药吧——瑾仙回天启后，便接了昆仑玉虚峰那对无儿无女的居士老夫妻来。慧然师父不在了，他们年纪也大了，来天启彼此也是个照应。平时这小院里，只有两位老人看家。
瑾仙拿着金疮药走到院中，刚要去外院南房喊人，却见一道影子闪过墙头，往东边去了。瑾仙暗叫不好，想是这位傲气的少女，不肯白白吃亏，又去追刚才对战的人。他想着姬雪那一身的伤，猜想那敌手应该不是她能应付的，思索片刻，扯过一块汗巾罩住了头脸，冲着姬雪离去的方向追了过去。
此地已离城墙不远，瑾仙跳上墙头，凝神静气地感知着四周的声响，在北侧齐化门的瓮城内隐隐传来了兵器碰撞的响声，他来不及多想，一个略身便飞过了沿城墙根粮仓的屋顶，来到了紧闭的城门以外，身法快到守城的士兵以为是自己眼花。
瓮城的关帝庙内，姬雪已在同一名持剑的中年男子对战，但她的无极棍显然是已落了下风，只能勉力支撑自己躲开剑刃。瑾仙叹口气，这姑娘倒是个利落的性子，这会儿工夫，先打得有来有回了。只是太过利落，行动之前却没过过脑子。他赶紧跳入阵中，一把拉住了姬雪。
持剑的男子见对面来了帮手，也不多话，仗剑便来战瑾仙，瑾仙却并未携带兵刃，只用双掌接招。插招换式间，瑾仙有些意外，那男子用的竟然是天外天的武功。虽然不弱，却也没走过三个回合。瑾仙冷笑：“北阙的客人未免太心急，十二年锁山河之约才过了五年，就想来接少宗主？”
中年男子哼了一声：“什么少宗主，若是没那姓叶的，我们跟随无相使大人，也不至于是这个下场！想不到百晓堂内竟有道门的高手！”见瑾仙无意再战，趁机跳上关帝庙房顶离去了。
瑾仙不再理会，反而转身向那关圣帝君的塑像深施一礼：“夤夜之间，打扰二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