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摛藻堂
一个时辰后，无心已经和瑾仙一同坐在了观前街的饭庄里。
小和尚盯着专心吃青菜的瑾仙：“听老和尚说，你师父也是个和尚，是他朋友？”
瑾仙放下筷子：“我有两位师父，在昆仑山那位是忘忧大师的故交，是一位高僧。”
“这些年我见你在庙里也吃素，在庙外还吃素，是你家那位和尚师父管你管得严么？这么说来，还是我家老和尚好。”无心对瑾仙深表同情。
瑾仙哈哈一笑：“我那和尚师父自己都不大吃素的，我不过是天生不喜荤腥罢了。”
“啊？那你咋不直接出家算了，多么便利！我瞧你整日拿着那佛珠，还跟老和尚聊这个经那个典聊得一包带劲的！”对念经毫无兴趣的无心晃了晃脑袋。
“我……倒是也想，只不过我并非自由之身，没这个福分。”瑾仙笑得有些凄苦。
“别了别了，虽然你也唱不成杜丽娘，但我觉着，你还是有头发好看点儿。”无心不太想看剃了光头的瑾仙。
“哟还记着《牡丹亭》呐，你这岁数都喜欢看孙悟空赵子龙，偏你个小和尚爱这风花雪月。”瑾仙想想自己见过的小皇子小少爷，十岁不正是喜欢看武行翻筋斗的年纪吗？
“啊，你刚说风月剑我便想问了，我在书肆里翻到过一本前朝的奇书《风月宝鉴》——三生石畔，情天幻海，特别有意思！可惜没有后半部，你要是读过，能不能帮我找来瞧瞧？”
瑾仙一阵头晕，觉得十分有必要嘱咐忘忧大师，略限制下这小和尚的阅读范围了。他两手一摊：“不巧得很，这书原就没有后半部。”
“啊？？可惜！算了，反正我最喜欢的也不是这本。本朝才女谢飞宣所著《晚来雪》，才是我心中第一佳作。我想这才女一定跟自己笔下的美人般，一顾倾城，再顾倾国。有人说她如今还住在江南，还有人说她已经如子规般泣血而亡了。”
瑾仙差点把手里茶杯扔出去。他赶忙摇头：“没有没有，这位……呃，谢才女身体安康，并无任何不妥。”
无心咣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沈静舟！莫非你见过谢飞宣？她……是不是跟传说中一样绝世无双？”
瑾仙看看四下，连忙把过分激动的小和尚按回了椅子：“见过见过，绝世绝世。”不等无心再问便主动说道：“等你能离开姑苏的时候，我一定介绍你同这位才女认识，一定！”
“为什么现在不行？唉谁让我不能出城呢，也总不能让美人屈尊来见我，当然得我本人恭恭敬敬登门拜访才是。”无心虽还是不太满意，也只得接受了。
看着一瞬间变得彬彬有礼的无心，瑾仙心中好笑：“不过你刚刚说的那个三生石畔的故事虽然没有结局，但这世上却真有一处三生石呢，就在离此不远钱塘。”
“哦？那你以后也要同我一起去看，一定啊？”
瑾仙很肯定地点点头：“一定！”
一个月后，萧若瑾在宫后苑一角的小书斋摛藻堂里，听瑾仙讲述了无心对谢飞宣的痴心恋慕，笑出了眼泪。
笑完他又无奈地叹口气：“哎，倒真跟老七是兄弟。你没告诉他，他那眼里梦里的江南才女，正接替被他哥气跑的先生，在天启城的学堂里教书呐？”
易文君所生七皇子萧羽年方十三，却写了本品评天启世家女子容貌仪态的淫词艳曲《百花录》。教他的李源堂先生震怒之余跪至平清殿负荆请罪，坚决辞去了稷下学堂祭酒之职。萧若瑾勃然大怒，将萧羽关了禁闭。此刻暂代李夫子任教的，正是江南才女谢飞宣——卿相公子谢宣本人了。
听萧若瑾主动提及萧羽，瑾仙顺水推舟：“小孩子哪懂什么风月啊品花的，不过是生怕被当孩子看，假作大人样儿罢了。您打也打了，罚也罚了，顾全了夫子面子，也彰显了天家尊师重道。都已关了七殿下九个月，再关下去，怕是连读书进学都要误了……”
萧若瑾笑着用手点指瑾仙：“你啊，这话是母后教你说的吧？她对小辈儿们还是太过溺爱。前些日子凌尘和楚河非要给皇祖母演练什么轻功步法的，将那花园临溪亭上的瓦都踩掉两块，她老人家也不恼，还说舞得好看。”
瑾仙低头轻笑：“万岁英明，臣方才在慈宁宫向太后请了安过来。”
萧若瑾笑道：“你这孩子，虽说你也不主动亲近谁吧，可对谁也都尽着心，尤其禁不起人家央求，最是面慈心软……唯独是对你这个师弟凶！”萧若瑾指了指站在边上伺候的瑾言。
还没等瑾仙说什么，瑾言赶紧上前答话：“万岁圣明，师兄那是盼着瑾言长进，是心疼我呐。”
萧若瑾看着瑾言：“就数小胖子你嘴甜！但你这话说得倒对，吵吵闹闹才是真兄弟。像孤倒是有不少手足，可如今除了若风和月离，跟别人竟是连句话也说不上了。”
萧若瑾那些长到成年的兄弟们，除了已被降罪夺爵、死在圈禁中的四弟萧燮，尚有多位已经病逝。即便在世、且没有参与八王党争的，也都远在封国。平时在天启能够见面的，只有七弟萧若风和幼弟萧月离。
皇家手足龃龉，瑾仙瑾言自是不敢置喙，只能低头听着。萧若瑾又吩咐瑾仙去景泰宫，送此次从江南名刹中请回的佛珠。别的宫中，瑾仙早已吩咐掌香监的下属们送去了。唯有宣妃，瑾仙知道，万岁一定要他亲自跑这一趟的用意。
但易文君依然同之前数次见到从姑苏回来的瑾仙时一样，什么也没有提。叶鼎之死后，她再次回到宫中，眼中更是毫无波澜。瑾仙想起寒山寺那攥着自己衣角哭诉没了家的无心，突然很想问她：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瑾仙公公。”迎头遇见刚让萧若瑾下令从撷芳殿寝宫放出来，久违地来向母妃请安的七皇子萧羽。
“七殿下好。”也许这孩子便是答案了，瑾仙想。
“我知道，你这几年常去看我那个不能见人的同母弟弟，下次我能一起去吗？父皇说，他很像我。”萧羽开门见山。
瑾仙一愣：“若万岁允准，瑾仙自无异议。”
“如此甚好。”萧羽也不多话，点点头，便进了景泰宫。
“已然如此，便……只得如此吧，哎……”
看着黄瓦红墙间的一线天，瑾仙想起了当年忘忧的话。
长叹空随一阵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