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鸿胪寺
崇河二年正月十八,东城禄米仓胡同,鸿胪寺衙门。
瑾仙已经听面前这位新上任的鸿胪寺卿王淅王甫洲大人念叨了很久,虽然二人之前共事多年,瑾仙早就习惯了他的大嗓门儿,可驾不住听了这半晌,已经开始头疼了。
“大监你倒是走得利落,如今自在又逍遥,可这几大摊子事儿,全扔给了我啦。尤其是这一二年,南诀用兵、先帝葬仪、新帝继位……这倒也还好,我最头疼的什么这个方丈那个真人的,哦还要管钦天监选国师!唉也难为你干这些年……最近大家都私下感慨:今日编排阉竖、明日阴阳腐夫,可人家这活儿吧,唉,你还真干不了。”
王淅出身江左世家,祖上世代在朝为官,本人又是殿试二甲头名、进士出身。他殿试当日,明德帝听了他回话时的声若洪钟,乐得不行,说今科这位传胪相公以后倒真应当去鸿胪寺做传胪。二甲头名别称传胪,而引导早朝文武百官的行礼和奏事程序、代天子读奏疏——所谓“传胪”的职责,恰恰需要嗓音洪亮,口齿清楚。没想到几年后他还真去做了鸿胪寺少卿,负责早朝引奏的活儿自然交给了他。王淅给瑾仙当了多年副手,两人相处得极好,虽然一开始他并没把什么皇帝的亲信大监放在眼里。
也不光他,任职鸿胪寺诸位两榜出身的天子门生,多数人都曾经很是瞧不起这位年纪颇轻、又是个宦官、名不正言不顺的代理上司。但一段时间相处下来,王淅等人倒是对瑾仙的学识能力十分钦佩,更觉他行事之风也对自己脾气,王淅原本就是个正直豪爽的君子,知瑾仙为人后便心无芥蒂视其为友。如今自己接了这个位子,更明白其中辛苦,越发地佩服起瑾仙。
“这不有甫洲兄你们在么,列位同仁各司其职、恪尽职守,瑾仙也是托了各位的福,这些年倒没出过什么大的纰漏。话说,我如今已经不是大监了,今天我就是……顺道去隔壁智化寺……瞧瞧猫,倒让你拉过来聊了许久。按道理我现在似乎来这鸿胪寺也不是太妥当?”前朝大监与旧僚属谈论公事,瑾仙总归是怕当今天子有所忌惮。
智化寺乃是在建成朝权宦谢九炼的家庙原址上改筑的敕建寺院,原本归掌香监所辖。掌香监自己的衙所,在城北万岁山以东,离此地甚远,因瑾仙常在鸿胪寺,有时掌香监的公公们也顺道借智化寺的厢房充当值房处理公务。瑾仙与住持了义相识多年……其实又何止是猫,连他那惹了大祸的师弟前掌印监瑾言,如今也托付给了义照顾,在智化寺出家,成了普善和尚。
王淅接着大声抱怨:“现如今依着先帝遗命,掌香监只管那皇家敕建,一不再设正四品宫殿监督领侍,二不再经手各宗各派教门的事务。连收密奏军情将奏疏上呈万岁的差事也给免啦——免了你倒是让通政司再接着干吧,可如今连像样的实职通政使都没了,底下编制就更甭提了,结果还是咱们的事儿。还是当年你说得对:‘左也管右也管,也就不明事理的外人瞧着眼红。管好了也是受累,管不好更是祸根子!’”王淅也不是贪恋权柄的性分,想必也是为此才与瑾仙投契。
原本鸿胪寺就是个主要掌管朝会等国家礼仪和接待诸番邦外国来使的衙门,后来因着与外邦的交往多与宗教等事相关——前朝时鸿胪寺本在宫城正门承天门以南不远的江米巷处,因外邦传来的摩浅教徒叛乱进攻鸿胪寺殃及了近处的太庙被焚,才搬到皇城外靠城门的禄米仓。
明德朝时因掌香监代理鸿胪寺卿之职,不仅番邦的教,连着本地的僧道等等也尽数归了鸿胪寺管辖。瑾仙在任时,凡宗教相关种种,都是他亲自分配掌香监内监们处理。而且他还差不多每年都要出天启去各地,代万岁与太后轮流去受了皇封的或有高僧高道的宫观庙宇参拜,也是暗含着为天子耳目巡查天下的意思。如今万岁削了内宫各监的权柄,但这块活计倒是一整个儿扔给了并不熟悉宗教事务的新任鸿胪寺卿,也难怪王淅头疼。
自北离建国,各地官员来朝复命和汇报军情等题奏,出于保密的考虑,首先要经鸿胪寺转递给皇帝。太安帝继位时,刻意地架空了不满自己矫诏夺位阳奉阴违消极怠工的通政司,将掌受内外章疏敷奏、封驳之事的职能实际上交给了宦官,后来又跟军情奏报一并交给鸿胪寺,现在掌香监是不管了,这将奏疏上呈皇帝的重任,依旧还在鸿胪寺。
瑾仙想到这些,倒也有些替王淅发愁,他感叹道:“先帝还在时我便再三奏秉过重设通政使之事,但万岁因着种种顾虑也只是应着而已。事事依仗内臣原本就是权宜之计,说句没志气的话,我们这些没根基的刑余之人,学问见识终究和正途出身的文官清流差得远。为着读书人有骨气,不唯命是从,就都指望宦官,总不是明君之道。”
“别人也就罢了,瑾仙你说这话倒是有点亏心了吧,学问和骨气,咱们是差哪样儿?还记得先帝怎么同你说的?”王淅说道。
瑾仙当然记得,那日萧若瑾召了他们去,问各地官员直奏天子的折子平时他可曾亲自整理筛查。除了惯例逐级上报的奏疏,北离朝部分官员有直接上折子给天子的权力,对外说是直达天听,但最后还得在鸿胪寺上呈,鸿胪寺若要查看,也不是没有道理。瑾仙回萧若瑾说鸿胪寺只是转呈从不曾查看,百官既是上了直奏的折子那必是有体己话跟皇上说,鸿胪寺没有过问的道理——私心说,他也……懒得看。
萧若瑾递了一份折子给二人,竟是参掌香监以宦官之身竟兼任数职干预国家机密大事权势滔天应当即免职等等。王淅吓了一身汗,瑾仙却面不改色地说:“臣是真没看,若看见了,必放在头一份,望陛下从谏如流。”
萧若瑾笑出眼泪,他朗声对瑾仙说道:“不是不知你辛苦,但……正因为你从小就不揽事、不好事、不惹事,却又从不怕事、不躲事,加之能担事、会办事,孤才不肯放任你清闲,定要你为朝堂再辛苦这三二十年——好在你还年轻,倒也不怕辛苦。”
当日瑾仙听了“三二十年”只觉眼前一黑、苦海无涯,可谁知才十年光景,萧若瑾已然魂归仙班。
“到底是辜负了先帝呢。”瑾仙抬头看天,轻轻感慨。也不知是说给王淅听,还是天上的萧若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