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普度寺
崇河二年,正月十七,皇城东南,普度寺。
紧靠着皇宫东南角这一带的宫殿,原本是前朝太子东宫。北离诸位皇帝在位时皆不立太子,只以龙封卷轴确认储君,此地便一直被各路衙署占用,期间还荒废了几年。当年萧重景自塞北“巡狩”归来加封诸王时,此处改建为了景玉王府与琅琊王府。
萧若瑾即位,景玉王府作为天子潜邸改名重华宫,萧崇即位后又作为新君诞生之地改建成了普度寺。
瑾仙一动不动地在大雄宝殿前站了很久,一如三十年前的那天,连位置都没有变。如今的大雄宝殿,便是当年三王府的银安殿了。
“已经三十年了,您……终究是没有回来。”瑾仙低声说道。
当年不是没有想过,公主其实还活着,一日没有见着尸首,便是还有希望,虽然每个人心里都知道,这希望实在太过渺茫。毕竟那天萧若风在这里已经将百里洛陈的话,转述得很清楚。
当年百里洛陈曾抱着最后一丝期望,问土浑大汗伏连乞,是不是为着起兵的口实才谎称公主已死。
伏连乞哼了一声:“一个小娘们儿,你们皇帝老儿既然舍得送来给我们父子当个玩意儿,难道又是真的很将这妹子放在心上么?我纵拿她当个人质又管什么用?死了便是死了,怎么死的、是埋了还是扔在那荒地里让狼叼了,谁知道!”
百里洛陈血灌瞳仁,大吼一声,生生将伏连乞的天灵拍了个粉碎。
人,大概是回不来了。但三十年间,连瑾仙的梦境里,萧末都从未来过。
瑾玉说,瑾仙或许是太过思念公主,越是惦记越梦不见。瑾仙觉得不是,他也很思念父母,但梦见过很多次天水关的生离死别。可是关于萧末的回忆,从来不曾入梦。
难不成公主还有什么心事未了?可她的仇百里侯爷当时也已经报了,只是伏连乞那话真是说的……又扎心又无法反驳,什么关系北离武运的先帝爱女,终究还是个可有可无的女儿。
可能是公主真的伤心了吧,瑾仙想。
“哈哈哈哈怎么我回天启遇见的第一个宫里头的人,竟然是瑾仙公公,好久不见了!”随着一阵舒爽又随性的笑声,走进来一位年轻的白衣将军。
瑾仙愣住了,真好像重回了三十年前的那日:“王爷?哦……不是?不对,是王爷……倒真是许久未见了呢。”来的这人倒是个王爷,只不过不是那天在此处向自己道歉的萧若风,而是他的儿子,萧凌尘。
萧凌尘撇撇嘴:“自打回天启,倒有一半见了我的人是您这反应。但他们当年同我也不熟,可您是自幼看我长大的,怎么也能把我认成父帅?啧啧,伤心了伤心了。”虽然这么说着,他的脸上非但没半点伤心之色,倒还……嬉皮笑脸的。
萧凌尘接着说:“我那崇二哥若当老板开店准发财,最会压榨劳力。我为了大葬的典仪回京一趟,他还特意地传信让我拐到京北再兼个差,打资福寺护送慧性大师和佛骨舍利来这儿——还好,就在我家王府对过。您这是……”
当年冤狱一事中查封的琅琊王府,早已经整修一新还给了萧凌尘。只是这位小王爷今天忙着当将军明日还想做海盗,压根没住几天。
瑾仙笑道:“这不是巧了么,我跟您一样,被万岁叫来兼了同一趟差,等着迎接大师和舍利。说起来,这舍利原本还是我受家师之托从昆仑带回天启交给七爷供奉的。”
此处刚改建完成的佛寺,萧崇延请资福寺天王殿的掌院慧性大师担任住持一职,又将故琅琊王供奉的舍利迎来供养。瑾仙与大师多有来往,特意让他来此照应一二。
二人一同出了寺门迎接慧性大师和舍利的车队,一切安排妥当后,又在西禅房饮茶闲谈。瑾仙说起因着太皇太后凤体欠安才暂时回宫伺候。
萧凌尘恍然大悟:“我就说您不是因为不爱兼差才去皇陵了嘛,还得说崇二哥会支使人。”此次离京视察军务前,萧凌尘曾与瑾仙见过面,知道他去天寿山的大概原委。
萧凌尘又想起件事:“刚我来前,先回了趟王府安置,门房说今日一早沐家三公子来找过我,那沐春风不是跟着小神医在宫里瞧病吗?难不成是为着皇祖母?有什么我能帮忙的?”
瑾仙一口茶水差点呛出来,心说这三公子果然一腔孤勇,昨天才听自己说了萧凌尘有那么一丝丝成为情敌的可能,今日就找上门了。
但能不能当得上这情敌,总还要姬雪说了算。
“呃……大约也不是为着……总之您今明两日去太皇太后宫里,准能瞧得见他,问问便知。”瑾仙莫名地有些心虚。
萧凌尘也没太往心里去,应了一声,随后又问瑾仙:“之前还同楚河说起不知您离了天启会去哪儿,结果您倒好,一头扎山里了。要我说啊,等先帝下葬之后麻溜走吧,要不随我去登州瞧瞧那海船的据点,再一同去寻那蓬莱方丈灜州?北离那点儿江湖终究比不过大海原!”
瑾仙看着萧凌尘提起海上天宽地阔,兴致勃勃,突然又想起了萧若风。初识之时,他的年纪还没如今萧凌尘大。这儿子的身形容貌都酷似父亲,唯独神情倒是半点也不像。
萧若风大概这辈子也没像儿子一样,真正随性地活过一天。也许正是不希望自己唯一的、自幼没了娘的孩子背负那些束缚,才从不让他参与朝中是非。
将儿子养得这般自在洒脱快乐,萧若风一定很满意。瑾仙心想。
瑾仙突然郑重起来:“对七爷,瑾仙始终有愧,若不是因为我师父生出不应有的妄念,也不至于连累王爷惨遭横祸。”
萧凌尘挥挥手:“是浊清的野心,又不是您的野心,您愧个什么劲儿!他死都死了!还有伯父——先帝,我都指着鼻子骂过了。事情说开了,心结也没了,倒还有什么好介怀的!”
“不过……可能只是我瞎白替父帅不甘心吧,他生前未必真怪过伯父?他们兄弟间自有他们的默契,别的人,弄不懂。”萧凌尘端着茶杯陷入沉思。
不过一瞬,他又想到什么,笑得有点不好意思:“这次回来,不知能不能遇见姬雪啊。”
“啊?也不好说?”瑾仙一边打着马虎眼,一边暗自盘算。
明天要不要早点去慈宁宫,等着看好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