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西凉州
瑾仙站起身来,向魏花朝告辞:“天不早了,明儿还要替老祖宗去云居寺奉香,今天我就先告辞了,您给范掌柜捎个好吧。”
魏花朝点点头:“提他我倒又想起件事,那日他还说,得谢谢你们永安王爷和兰月侯,救了五呆呆他们,又替九哥报了仇。唉我们在这天启街面儿上做买做卖,也是受他们天启四少和三门十九府不少照顾。”
天启四少,是城中下五路帮派联盟的头脑人物,以大哥九九道为首,皆是萧瑟的朋友。在前年那场夺嫡之争中,九九道因支持永安王的关系,被暗河谢家继任家主谢旧城所杀。后来此人败于萧月离之手,最终由四少中的独孤孤独一击致命,算是了结九九道的血仇。
“九先生大义,永安王他们也是尽朋友的心而已,范掌柜倒不必挂怀。再说,不管怎么论,他也不能算外人。”瑾仙笑道。
“别介,可不敢高攀。说起来,我倒想起九哥还在时,很是夸奖这个六皇子——他虽然是不知道我和老东家这层关系吧,但总跟我们说这个王爷从不势利,即使他们这些个车船店脚牙,他也都当个人一样平等相待,还说就是这样的人,才应该去坐那金銮宝殿……啊!可是我却不太想让我们小姐的闺女当皇后呢。”
“这您倒是放一万个心,王爷……萧瑟,他也不太怎么想当皇帝呢。”
捧着魏花朝给的五色香,瑾仙走出百花阁。夜已经深了,平日繁华闹市,已幻化为寂寞的长巷。而在这静谧的夜晚里,合香的气息,格外鲜明。
瑾仙曾听玉虚峰的那位师父慧然和尚说,色声香味触法这六尘当中,唯有香气连着人心底最深的记忆,会令人回想起许多原本已经忘记的旧事。
瑾仙不知道慧然师父的话是不是真的,但这香气,的确让他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那些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确定存在与否的童年往事,尽数浮现。
各处寺院都会在四月初八浴佛节这天,以五种香料煎五色香水浴佛——青色的都梁香,赤色的郁金香,白色的秋隆香,黑色的安息香,黄色的附子香。而只在凉州才有将这五种香料调制成合香点燃供奉的旧习,许多人家还将这五色香制成荷包,挂在年幼的孩子身上驱邪避凶。
瑾仙的故乡,便在凉州。
人出生之后,究竟是从几岁开始有清晰记忆的呢?瑾仙也不知道,他时常会在香气朦胧中想起一些在凉州时的过去,两三岁?三四岁?说不准,但……都是快乐。
五色香唤起的记忆,是酒泉佛堂里外婆慈爱的笑容,是天水后院内母亲温柔的双手,是那个曾经无忧无虑的自己,那个尚且不是瑾仙,只是沈静舟的自己。
自从五岁的某一天后,他便有了不同于以往的、清晰而确实的记忆,正是大梁铁骑踏破天水关、全城毁于兵乱、亲人皆葬身于火海的那一天。
自此以后,快乐不再,记得的皆是苦楚。
清晰而确实的苦楚。
身为天水关守将的父亲和同袍们接到梁国大军派出几路奇兵翻越秦岭、在数日间几乎扫平凉州全境的军报时,已经迟了。不但陇西,就连安定、武威、张掖,也都相继失守。天水,此刻已是腹背受敌的孤城。
还有沈静舟母亲出生的酒泉,更是被残暴的梁军西路统帅屠戮一空。小静舟幼时曾经很喜欢那个“城下有泉”、“其水若酒”的小城,更喜欢外婆舅舅舅妈表兄还有阿黄,他也曾很喜欢那些灵透的、晶莹的夜光杯。
但在那日,他已无暇悼念八成尽数亡于敌手的外婆一家,更顾不上那一见面便汪汪摇着尾巴过来蹭他的阿黄和漂亮的夜光杯。天水关失守,杀红了眼的梁军已如饿了多日的野犬一般冲入城内,大开杀戒。
母亲被挨家挨户烧杀抢掠的梁军砍中要害,死前拜托赶来帮忙的邻居小哥将他交给父亲。而那位沈静舟平日里最喜欢的小哥哥,终于将他送到城关后,也因失血过多,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将最后生的希望留给自己的母亲和小哥哥不知道的是,此时的城关更是一片惨象,沈静舟好容易找到的父亲,已是身中数箭奄奄一息,死在了他的面前。最后,他说了和母亲一样的遗言:
“好好活下去。”
可让一个在顷刻间失去了一切的五岁孩童,怎么一个人活下去呢?
他跌跌撞撞地穿梭在被梁军到处放火的天水城中,试图找到一个熟悉面孔。没有,什么都没有,那些昨天还是宁静祥和的街头巷陌,今日已变了尸骨累累的阿鼻地狱,别说找不到一个熟人,甚至都找不到一个活人。
唯有深不见底的绝望。
他最终又渴又累,瘫倒在地,手里依然握着父亲在生命的最后时分塞给他的短刀。
既然找不到出口,寻不到活路,那便这样过去吧。
往前一步,是地狱还是天堂?
不管是哪,总比人间地狱要强吧。
“也许马上就能和爹娘重逢了呢。”他这样想着。
在死生边际中将沈静舟拉回现实的,是一阵微弱的婴儿啼哭声,他寻着声音找去,终于发现了一名被娘亲用身体护住、侥幸逃得一命的男婴。这婴孩才不过三两个月大小,尚且不懂得害怕与绝望,只是因为饥饿才啼哭不止。
小小的沈静舟努力地将这孩子从娘亲已经冰冷僵硬的怀里抱出来,看着这个与自己同病相怜、失去了一切的、更加弱小的生命,很想帮帮他,但又茫然无措,不知应该做些什么,急得哭出声来。
不知又是怎样的灵机一闪,这孩子突然看着落泪的沈静舟,咯咯地笑了。
哭泣的幼童与微笑的婴孩四目相对。
天地虽大,而他们也都只剩下了彼此。
终究是挨不过饥寒,男婴继续哭泣。沈静舟把心一横,用短刀割破了自己的手指,将鲜血滴入了婴孩的口中。而那孩子,居然便真的不再哭了。
沈静舟心想,如果自己没了,那他大概也便活不下去了。
平生第一次,幼小的自己成了别人的依赖和指望。
最后的依赖和指望。
而这点依赖和指望,给了一心求死的五岁稚子,在生不如死的绝境中,活下去的理由和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