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天水关

    很多年后，瑾仙才从坊间传言及公文故纸堆中拼凑出童年时发生于故乡的那场战乱的真相。

    世代凭借蜀道天险据守汉中益州、擅战不亚于西楚的大梁，因前几年西楚被北离镇西侯百里洛陈的破风军所灭，兔死狐悲。为求自保。几年来一直养精蓄锐，试图与北离一战。

    镇守西楚故地乾东城的百里洛陈，早就觉察到了西邻的大梁风向不对，屡次请旨出兵梁国讨伐，以绝后患。但太安帝萧重景却以梁国尚无兴兵之意师出无名为由，数度驳回了百里洛陈的上书。还说百里洛陈与叶羽两大名将驻防之地皆离梁国不远，量他蕞尔小国也不敢轻易造次。

    与其说萧重景真觉得梁国弱小不足为虑，倒不如说他怕已是功高盖主雄据一方的镇西侯再度名声大噪，更怕他借机将势力从原属西楚的邓襄二州，扩大至汉中一带。到时百里氏独据中原必战之咽喉要地，一旦生了反心，自己无法控制。

    百里侯爷心里自是清楚这个结义二弟不能对别人言说的帝王心事，也就不再提了。萧重景是素来尚武的北离皇族中少见的文弱书生，本人于武道上毫无修为，也对兵书战策一窍不通。之所以能凭军功得封王爵，后来又借武力夺嫡上位，靠的便是自己的两位结义兄弟：大哥镇西侯百里洛陈，三弟军神叶羽。越是如此，他忌惮二位兄弟的心魔便越是作祟。

    太安七年，南诀新主起兵骚扰北离南境，当地守将不敌，百里洛陈父子奉命领破风军千里支援。而在这之前，驻兵西北的军神叶羽却也离了驻地，去清除前些年剿灭的北阙残余势力，尚未搬师还朝。叶家原本就是北阙武将，叶羽之父于先代的皇子夺位中站错队伍，才被逼全家逃亡天启。

    梁国便趁原本驻军于国境不远处的两位名将不在的空当，发动了奇袭。说起来也是天不佑北离，梁国几路大军竟一鼓作气，突破了当年连诸葛孔明姜伯约这等人杰都被困扰半生的天险蜀道，在北离守将还没能弄清子丑寅卯的时候，已经几乎荡平了整个凉州。

    得以厘清前因后果的瑾仙唯有一声长叹，那时他已是明德帝御前炙手可热的掌香大监，每日每日都要同各种可说、不可说、不可不说、可说可不说的帝王心事打交道。他叹的既是自己这注定被九五至尊的阴晴不定恩威难测所翻弄的一生，更是那惨死于这场本不应当燃起的战火中、数以万计的凉州百姓。

    倘若萧重景与义兄弟心无芥蒂，从善如流，早早派镇西侯压制梁国，自己便不会失去一家骨肉至亲，不会沦为残缺之身，不会困在这宫禁过一生？

    永远也不会知道了吧？瑾仙想。

    而那时那刻，五岁的沈静舟，并不会想到这么多，他心里唯有一个念头：好好活下去。不止是自己，还有这好不容易救回的小小婴孩。

    然而他的努力，仅仅一天，便失败了。

    前来打扫天水城战场的梁国军队轻易地就发现了这两个孩子的身影，将他们掠回了城外的军营之中。沈静舟在那里见到了许多劫后余生的妇孺。至于活下来的成年男子么，自然也是有的，只不过被梁兵发现的当下就随手杀掉了，毕竟毫无财产价值，又可能变成威胁。

    凶神恶煞的士兵将俘虏们一个个过筛子般地查看，按照可能的用途分门别类，有看起来受伤体弱的，直接便被拉了下去砍死。行军打仗也带不走太多百姓，战利品须得细细挑选，够不上品级的，立刻报废处置，也省得浪费口粮。

    战败被俘之身，已经没了被当成同类的资格。

    沈静舟抱着小婴儿使劲蜷缩在人群之中，他不敢抬头，生怕招来灾祸，但那领头的将官偏偏注意到了他。那个看着好像城南王屠户的梁国将领一把揪住沈静舟的头发，强令他仰起头来。

    “哟，长得不赖，想不到这儿还有个上等货色。”他转身吩咐手下士兵：“将他带到后面，和武威张掖那边送来的、预备净身后带回宫里当差的小崽子们扔到一堆去吧。”

    将官说着就要动手去抢沈静舟怀里的婴儿。沈静舟听不懂他的话，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只是死死抓着孩子，不肯放手。

    那将官一脸不耐烦地问：“这是你弟弟还是妹妹？这个当口了，连自己的小命都不知道有没有，还顾得上别人？这小娃儿看着是养不活了，松手！”

    沈静舟摇摇头，依然不松手。将官没料到居然遇见了如此不识好歹的小东西，一时心头火起。他一脚踹倒了沈静舟，抢过婴儿高高举起，狠狠摔在面前地下。

    只一下，一直哼哼唧唧的小婴儿便终于彻底安静。

    地面之上，绽放出一朵朵红红白白的花。

    和那个给自己带来一线生机的、用自己的血泪滋养过的、连名字也无从知道的男婴，也只有这一日的缘分。

    一日的生死之交，一日后生离死别。

    愣在当场的沈静舟被拖了下去，一阵毒打后，又和若干名男童一起，被送到了军医官的营帐，在伤势引起的高烧还未退时，迷迷糊糊之间，便挨了一刀……

    然后……然后就什么也记不清了，连痛楚也记不太清了，只记得那些一并受了刑的伙伴，每一天都在变少。沈静舟知道他们都是死了，身负重伤又得不到照应，谁又在意他们的死活。

    按军医官的话说：“老子每天忙得想死，自己营里弟兄还治不过来！哪有闲心照应这群小奴才秧子？给口吃喝饿不死也就是了。挺不过那些，身子弱命不济，指望不上以后进宫干活。挺得过那些，才好使唤！一帮凉州的狗崽子，哪有这么金贵！”

    沈静舟每天都觉得，下一个死的会是自己。他不害怕，他还有点期待——到最后，终究是什么也没守得住。连最后一点想头都没给他剩下的尘世，又有什么可留恋呢？

    虽然爹娘一定会怪自己没按他们的话，好好活下去。但若见了他的面，爹娘必然是欢喜的，一定会使劲搂住他大哭一场。然后一家人，再也不分开。

    可直到军神叶羽收复天水关，救出被俘的妇孺时，沈静舟依然还活着，而且之后还一路病病歪歪地，活到了天启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