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百花阁
一边聊着姬雪,魏花朝一边细细品了口手中的茶,赞道:“好茶,果然不愧是我当年一见倾心的人。”
瑾仙瞥了她一眼:“您当年一见倾心的,没有一千也得八百了,我这点微末道行,排不上号,排不上号。”
魏花朝转着手里的茶杯:“所以如今你我二人还能是朋友啊。那些只对小沈你一见倾心、再见钟情、三见相思、到后来以至于不见便成刻骨仇恨的姑娘们,你——如今还敢去见她们么?”
瑾仙依然低着头摆弄茶具,并未答话,魏花朝走过去,却看不清他的表情。她给自己添了杯茶,又继续说着。
“譬如那中州镖局齐家的二小姐,在洛阳花会上遇见你以牡丹为题自创的剑舞,不顾家规森严,生生从伊阙山跟你到峨嵋山;还有那东岳斗母宫的小尼姑,见你在中天门一边饮那风月无边酒一边与人对敌,硬是叛出师门蓄了头发下山还俗去也;还有那益州的郑夫人、徽州的张女史……哦还一个天山的色目小娘子呢——哈哈小沈你年少时也是个爱招摇的轻狂人儿呢,倒和现在完全不像了。”
瑾仙抬起头:“哦?有这回事么? 年深日久,我却不记得了呢。”
魏花朝冷哼一声:“你连这个茶那个香都一个个记得真真儿,这些反倒说记不起来了!口是心非,无趣得很!”
瑾仙唯有沉凝一笑,他当然记得,每个人,每件事,那些他感激不尽、又避之不及的似海深情。不是他不屑领受,而是他……担待不起。
他也从来不曾真的年少轻狂,在远远未到本应轻狂的年纪之前,他的心便已经被这世道压了几压、沉了几沉,仿佛那昆仑山的万丈冰峰,再也轻不起来,浮不上去。
江湖之于有的人,是一辈子逃不开的命运,而之于他,却是短短几年的一梦黄粱,在他还年纪很小时,便已明白了自己的归处,也只有那不得见人的深宫。
他只是很羡慕那些真正属于江湖的少年,五花马,千金裘,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于是在这段有限期的南柯游里,他,要把自己活成那些少年的模样。
于是他按照见过的、听说的、想象的少年那样活着,去问剑,去决斗,去访花,去拼酒,去拜山,去交友,去……把自己张扬成一个不是自己的自己。
醒来之后,他也只有收起胜雪白衣,穿上紫蟒官靴。嗟余听鼓,走马兰台。
至于美人恩,负了,便也只能负了。
记得,又能怎样?
见瑾仙沉默不语,魏花朝深深叹了口气:“哎,也不知那些女子们知道了你的身份,是什么样心情?你……大概是希望他们永远都不知道的吧?”
瑾仙面无表情地答道:“明德朝只手遮天的权宦掌香监原名沈静舟并不是什么秘密,应该知道的人,也都知道了——知道便知道了,又能如何。”
魏花朝替瑾仙倒了杯茶:“也许即便知道也不愿信。别说他们了,便是我,当年若不是亲自在灯市街遇见了你,无论如何也不能信堂里情报说的:刚回宫任职掌香监那位浊清的亲传弟子,便是风雪剑——怪不得你这样的本事,那几年也从没见你名字上过良玉榜,没遇见老东家前,我还埋怨百晓堂这榜不公,谁能想到却是因为你是公家人!”
“不过,什么情情爱爱,能想得开,抛得下,倒也好。譬如教我琴艺那师父,一代大国手,天姿国色,放着大把爱她的人不理,偏为一个不知是死是活的老头子守活寡,最后等到她死,也没再见着那男人一眼。我才不愿活成她那个样子,男人这东西,有什么好在一棵树上吊死的?看上了麻溜追,不合赶紧滚!”
魏家原是南诀废帝风氏的家臣,魏花朝与兄长魏洛礼自幼在宫中为皇子公主伴读,风氏被敖氏篡位后,侍卫带着他们兄妹保护小公主风凌绝逃到北离,路上偏偏又被追兵冲散了。救了她的侍卫带她隐居在天启市井之中。几年后,她终于得到哥哥的消息,却是死讯,哥哥与师傅叶星辰刺杀敖氏逆贼未果,被枭首示众。魏花朝也只能去接回小公主,在天启城的清吟小班百花楼隐姓埋名。
风凌绝与魏花朝都曾随天启城最著名乐坊的阁主学习琴艺,那位阁主原是西楚儒仙古尘的恋人,苦等古尘半生,却只等来他徒儿百里东君报丧的一坛桃花月落。魏花朝从那以后便离了天启,开始闯荡江湖……兼寻夫之旅。后来重回天启开设百花阁,其中的百花二字,却是从当年的百花楼而来。至于那位风氏小公主,居然嫁了雪月城三城主,枪仙司空长风,便是新任朱雀使司空千落早逝的娘亲了。
“这人活一世,最重要便是这六个字:想得开抛得下。像我那哥哥也是,这皇帝是姓风的当、姓敖的当……最近听说又换了姓吴的当,又有什么关系。好容易保住的一条命,非得自己回去送死,又是何必!小沈别看你嘴上说得果决,其实心思最重。你这一辈子啊,经的事儿太多,永远也没个舒心的时候。你总归还年轻,往后的日子长着呢,还是要自己看开才好。”魏花朝说到伤感处,眼眶竟自红了。
“还年轻呐,您也不看我这头发都白了。”瑾仙指指自己斑白的鬓角。
魏花朝感叹:“日子倒也真的快,连我们小姐的闺女,都快要嫁人了——要是别的姓萧的,我还就真一万个看不上,不过既是我们东家的爱徒,倒是没得说。你说这人和人的缘分啊,真是料不到。”
“花朝姐您是已经见过司徒姑娘了?”
“算见过了吧,他们几个在宫门口帮着对阵洛青阳的时候远远看了几眼,倒出落成了个爽利俊秀的好姑娘。我也没去找过她,怕见面提起来,彼此都伤心。她是越长越像娘亲了……”魏花朝擦了擦眼角的泪,接着说道:“她娘虽然半生漂泊,最后也算嫁了个好人家,过了几年舒心的日子,又生了这么个好闺女,虽然早早人就没了,这人生,就也不算太坏。”
“您不也一样?就像这茶,喝到这时候才是好滋味,花朝姐您的好日子啊,还在后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