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白浮泉
崇河二年，七月十四，天寿山昌庆陵。
萧崇独自走出享殿，向等候在门外的瑾仙歉意地点点头：“麻烦瑾仙公公陪我走这一趟。”
当朝天子祭祀皇陵，原应有十分繁杂的程序和礼节。只不过今日萧崇却是背着人悄悄来的天寿山，更是只让瑾仙一人同他来了萧若瑾的昌庆陵。甚至连陪他来天寿山的玄同，都被留在了鹿马堂。
瑾仙知道萧崇心事，明日七月十五中元节，天子要率领文武百官祭祀太庙。而他提前一天来到城外皇陵，又屏退了左右，大概是心里有话想对母亲说。
道家所谓掌管地府的地官诞辰中元节，佛门中称作“盂兰盆节”，相传是佛祖释迦牟尼弟子目连，超度因生前作恶、死后堕入饿鬼道母亲的日子。
萧崇面色惨淡：“目连僧的母亲刘清提只不过不敬佛祖、苛待下人便被打入了饿鬼道，若真有地府，不知道我娘要受怎样的责罚。”
说完自己又凄凉一笑：“我不过随便说说，您不必往心里去。”
自己二十年的盲目之苦，竟然源自于亲生母亲的贪欲恶念。
瑾仙知道，即便之前萧崇曾说会努力将一切怨怼抛到脑后，打起精神做个好皇帝。但这份不甘与憾恨，又怎么是能轻易抛却的呢？
“臣倒是不太信这些，更何况，娘娘走前已经幡然悔悟、回头是岸，自然与执迷不悟的青提夫人不同。”
萧崇轻轻点了点头，心领了瑾仙的这份善意。随后问道：“前日辛苦您送卿儿去了宣府，今日她大约也应该要随凌尘回来了吧？”明日太庙的祭祀，琅琊王自然不能缺席。
提到萧卿，瑾仙笑着叹气：“公主早就吩咐下了，让我今日午后在龙泉山下的道口等着，说一定要我护送她回天启。”
萧崇也笑了：“最近罗先生返乡，她无聊得很。只不过她若是太烦，您不理她就是了。”
“臣自然是不敢。公主殿下也是一番好意，她自己爱热闹，便看不得别人形单影只。”想起萧卿撒泼耍赖地硬要自己陪她回天启，瑾仙竟觉得有些感激。
“不过卿儿自小就很喜欢您，去年还跑去同我讲理，说父皇既已废除了陈规，怎么还把瑾仙公公关到天寿山去。后来十四叔跟她说清楚事情原委，她还是念叨了好几日——今日既然我来都来了，那便一起去等他们吧。”
叫上玄同，三人骑马出了皇陵，并没惊扰任何人。
途经梁国公主陵园时，萧崇对瑾仙说：“方才我去鹿马堂前，先来了这里拜祭了姑祖，大姐墓前的八宝糖，您倒是一直想着替我供奉。”
萧崇又说：“其实我所知道的大姐的事，多半是听二师父讲起的。现在想想，何止是大姐，连母亲的许多事，也都是他告诉我的。他还说过，虽然不是一母同胞，但卿儿的性情很像大姐。”
瑾仙有些伤感：“瑾玉说看到十一公主，便想起小时候刚进宫陪大公主念书的日子，想着若她日渐长大，是不是也差不多是妹妹的样子？可惜，他却连十一公主长大，也看不见了。”
等三人到了龙泉山下，却只有灵均一人在。灵均见了萧崇，颇为意外地要下马行礼，被萧崇拦了。原来萧凌尘和萧卿到早了，说去旁边白浮泉转转，让灵均在路口等瑾仙。于是几人又带马去往白浮泉方向。
路上瑾仙问起才知道，原来此次萧凌尘回天启，一个随人也没带，只有他和萧卿、灵均三人。
瑾仙又看了看一人一骑的萧崇，叹道：“按理说您几位出行，即便不必前呼后拥，为安全起见，总要多带几个人才成体统。”
萧崇却不放在心上：“二师父曾经说您在师兄弟里胆子最大，最不怕冒险，怎么如今却如此小心？我们几个身手虽然不及楚河，但一般人想要近身倒也不容易。至于那些不一般的人，暂时应该还没人想来害我们？”
瑾仙皱了皱眉：“大概是前几年出的事太多，所以遇事总往坏处考虑吧。”
在花岗岩修建的九龙池边，萧卿盯着用汉白玉雕刻的九个龙头口中涌出的一潭清水，正听萧凌尘讲龙泉山顶的都龙王庙求雨的故事。
“有一年天启大旱，百姓们求雨未果，便到庙里将老龙王的塑像金身五花大绑，抬着游街示众，然后扔到大太阳地里暴晒。说是让神仙也知道知道人间的疾苦，然后，便真的下雨了。”
萧卿听得目瞪口呆：“你说这些人，是信神仙啊还是不信啊？说不信吧，还想了这么多法子去求他；说信吧——你就不怕这次威逼利诱，神仙屈从了，转头便用法力报复你？”
萧崇插话：“若是这么小心眼，也就做不得神仙了吧。”
两人听见萧崇的声音，都很吃惊，萧崇只说临近中元突然想来拜祭父母，也没多解释别的。
萧凌尘跟萧卿说明：“木胎泥塑能保佑什么，又能报复什么。不过是百姓们想不出法子，干着急罢了，也是可怜。”
萧卿点点头：“那他们倒还不如捆了二哥去晒还有用些。谁知道老龙王能不能布施云雨！但真龙天子至少能布施些救济。”
萧凌尘瞪眼：“这不成造反了？这话，也就是你说，换个别人可是杀头的罪过。”
萧崇故作沉痛地点点头：“我一定以渎职的老龙王为戒，做个体察民情的明君，不然我家妹妹倒第一个要拉我出去游街了！”没说完自己倒笑了。
瑾仙道：“不过前朝先贤在这里筑的白浮堰，倒真是给天启城百姓引了条活命的水源。河渠由此地往东南，汇聚西山诸泉——从雪落山庄那里的瓮山泊连着高梁河，再到城内的积水潭十刹海，甚至皇城的金河玉河，乃至再往东南的运河，皆是源自于此。”
萧卿却只听到了十刹海：“啊，远岫姐姐家不就在那里么？是不是我顺着这条水路，便能一直通到她家门前？”说完才觉得好像自己说错了话，连忙看了眼瑾仙，吐了吐舌头。
萧凌尘有些尴尬地瞄了眼萧崇：“大概……能到？”
萧崇不动声色：“那我们不妨走走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