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养性斋
瑾仙正色道:“臣并非不愿辅佐新君,只是不愿再为新朝留个权宦乱政的由头。若先朝大监侍奉两代君王的先例一开,后来者保不齐会借此把持朝政,不得不防。”
瑾仙说到此处,竟跪在萧若瑾面前:“即使是我,也不敢保证自己久居高位后,会不会做出些利令智昏的事来。”
萧若瑾让他站起身,随即黯然地点点头:“自你还没张桌子高的时候,我便看你长大,对你自然是放心的。但……我看不准的人也很多,看不到的人更多。你说得对,提防哪个人没用,得改章程。”
说着,萧若瑾出了葆中殿,瑾仙跟在后面。萧若瑾没有回头,只轻声说道:“总之,这张手谕你留着吧。楚河说,天寿山里多一个守陵的大监不多,江湖上少一个剑客却是寂寞了许多。虽然说你平日里同他走得也不近,他倒是一心希望你能重出江湖,大约是你们习武之人的惺惺相惜吧。”
瑾仙怅然道:“难为永安王如此替臣着想,可江湖终究是少年人的天地。”
萧若瑾站住,回头凝视着瑾仙,面露苍凉之色:“这些年,你的心终于也被这宫禁给伤透了啊!哎,随我去宫后苑走走吧。”
出了乾西五所,萧若瑾让天纪等人不必跟着,只带了瑾仙一人,穿过长街,往宫后苑花园方向走去。
途经景泰宫后门时,萧若瑾道:“听楚河说,宣妃已随洛青阳走了。”他的声音极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在其中。
瑾仙也只能答道:“臣前日一直在照料病中的姬若风先生,倒不曾见过娘娘,不过昨日遇见无心,听他说,是送了母亲出城。”
萧若瑾叹道:“姬先生为了楚河九死一生,比我这个亲爹强。无心的事我也听说了,唉羽儿他对自己的手足也忒狠毒了些。”
走到宫后苑养性斋内,瑾仙扶萧若瑾坐下,却见他一直瞧着门外的台阶,许久才叹息道:“有一年,他们兄弟几个在这里玩耍,羽儿嫌景瑕不听他话,狠狠将他摔在那处石台阶上,胳膊磕青好大一块。这还多亏崇儿拦了一把,不然头就磕坏了。”
九皇子萧景瑕被无双斩杀于雪月城时,萧若瑾已时常昏睡,因而羊氏和萧月离做主,并没将实情告诉萧若瑾。如今他主动提起萧景瑕,瑾仙却不知如何应对。
萧若瑾只是无奈地摇摇头:“你也不用再瞒着我了,景瑕这么久没了消息,应该是不在了。他毕竟是我的儿子,虽然没人说什么,但我心里清楚。”
事到如此,瑾仙也只得照实说:“九殿下那日在白王府对二殿下出手未果,又去挑唆无双城和雪月城,想继续对二殿下不利……”
“唉,崇儿一直对他疼爱有加,他怎么能下得了手!那晚白王府的事我都知道,楚河他们已经放了他一条生路,他还不知悔改……养不教,父子过。他们如今变成这个样子,也只能怪我这个父亲不称职。”
萧若瑾说到这儿,回头看了看景泰宫的后墙:“因此,我被羽儿派的人毒害,也只能说是报应了。”
瑾仙又是一惊,萧若瑾这一二年的病情反复,其实是拜萧羽门下的鬼医夜鸦所赐,这事也仅仅是华锦师徒和萧月离,以及少数禁军和宦官知道。萧月离再三叮嘱,万万不可告诉萧若瑾本人。
结果,到头来,什么也没瞒住。
瑾仙想到这里,突然悲中从来,他两眼含泪:“万岁,并不是有意瞒您,原本是不想让您太过伤心。可……却还是伤了您的心。”
萧若瑾倒笑了:“刚还以为你的心早在这宫墙里被憋闷死了,倒还和小时候一个样儿,多愁善感的。”
瑾仙稳了稳心神:“七殿下已经入殓了,按您的意思,只说是因带人抵抗药人之祸,不幸意外身故,至于后事……”
“羽儿酿成大祸,即便畏罪自尽,也应该诏令天下,明正典刑,终究是做父亲的一点私心……虽然知道有些事是根本瞒不住的,还是不忍心亲手给他安一个祸国殃民的罪名。具体羽儿和景瑕要以怎样的身份如何下葬,交给新君决定吧!”萧若瑾说完,长长地出了口气。
“原本这也是我自己种下的恶因!当年若不是为了这皇位,我也不必明知宣妃心里惦着叶风,还硬要娶她做侧妃。那便不会有羽儿,也不会扰乱了无心父子的人生。”萧若瑾一时激动,咳得站不稳。
瑾仙扶住萧若瑾:“叶鼎之被奸人利用,这件事也并不能怪您。”
“不,都是我为了一枚玉玺所欠下的债。自父皇殡天那夜,我同若风带兵杀入太安殿,眼看着老四死在我跟前,我便知道,这一代代的命,逃不掉。是萧氏的报应也好,是皇位的代价也好,你没什么可替我伤心的,我……不配。”
瑾仙使劲摇头:“您为君二十余载,上可对苍天,下可对万民,一直都是个好皇帝。”
萧若瑾笑了:“你不像瑾言,从来不会说好听的哄我开心,得你一句称赞,不容易。只是我为夫为父,却千差万差。不算羽儿和景瑕,没能提防永儿在他母舅的蛊惑下走了邪道,年纪轻轻便郁郁而终。也没留心淑妃内心的怨怼,结果她误打误撞害了崇儿。险些害楚河被人杀害,又经了多少苦楚!若我是个英明果敢的人,也不用让若风和孩子们替我承担这许多。”
瑾仙看萧若瑾脸色渐渐苍白,便要扶他回南北通透。萧若瑾却说还想要再走走。
“在这宫里住了一辈子,虽然也并不喜欢,但如今只有这最后一眼可看了,却又有些舍不得。我们去乾东五所看看吧。”
萧末住过的藤柏斋门前,那棵藤缠树依然颤颤巍巍地生长得枝繁叶茂。萧若瑾感慨:“这棵紫藤我记得还是宣妃的姑姑种下的,当年便开得不旺,我还当活不了多久。如今我都要死了,藤树却还活得很好。”
想起萧末,萧若瑾眼眶潮湿:“小姑姑总说最恨手足相残,唉她若在那世见了我,怕是要狠狠地骂上几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