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葆中殿
明德二十三年，天启巨变后的第三天，萧若瑾召瑾仙入宫觐见。
昨日，当瑾仙将姬若风送回雪落山庄后，回到宫中找白天被萧若瑾召见的萧瑟。但他见到的萧瑟，却是面色惨淡，眼中含泪。
“瑾仙公公，父皇说，自己只能活三日了。”
原来华锦给了萧若瑾两个选择，一是健康活最后三天，一是僵卧病榻三年。她说，这是她与阎王赌命的最好结果。
萧若瑾选了后者。
“父皇同我说了许多从前的事，也交待了许多今后的事，他说他很想念七叔，他说他在这世上已经不再流连什么，只是……我总归还是舍不得他。”萧瑟有些说不下去。
瑾仙默默地看着真情流露的人子，却没说什么，只是告诉他，姬若风已经好多了。
待萧瑟离去后，瑾仙来到平清殿寝宫。萧若瑾已经熟睡，萧月离和黎长青出宫去应付死伤遍地的纷乱，华锦他们依然还和一众太医守在外间。
没看到瑾宣，伺候的小太监说，万岁并没仔细追问瑾宣擅离宫禁的事，只让他继续回值房闭门思过。
瑾仙远远打量了一眼睡得似乎很平静的萧若瑾，又左右看看这熟得不能再熟的宫殿，突然一阵心酸。
不管别的功过是非，从自己五六岁入宫起，萧若瑾一直是个很好的主子。自幼疼爱自己的人，终于是越来越少了。
没想到第二天一早，萧若瑾要瑾仙去乾西五所见他。
更没想到的是，萧若瑾让跟随他的平清殿总管天纪等人都留在了外边的夹道。偌大的院落中，仅有萧若瑾一人。
这里原是萧若瑾兄弟童年的居所，因为近几年幼小的皇子皇孙并不多的缘故，这里已经荒废了许久。
瑾仙记得萧若风曾经说过，当年他们身为不被重视的皇孙住在这里，受了不少轻视。有一次，若不是萧若瑾抽刀逼太医留下，他险些因为太医的怠慢病死。
此时，萧若瑾正望着当初萧若风住过的东配殿葆中殿出神，直到瑾仙下跪请安，萧若瑾才发觉他已经进来许久了。
“昨天楚河也陪我来过，今日我却还是想来看看。我在睡梦里一直想，过两天见到若风要说些什么，他……会不会永生永世都不能原谅我？”萧若瑾惨淡地说道。
瑾仙抬头看着生命即将完结、悲伤无尽的一代君王，突然又想起了那日在刑部监中最后见到的萧若风。这同母兄弟二人容貌并不十分相似，而此刻，两人的身影却在瑾仙的心中，渐渐重合。
瑾仙觉得，自己好像直到今日才明白，萧若风那夜真正的心情。
萧若瑾仿佛看透了瑾仙的心事：“我知道，你想说你去见了若风最后一面，他死前并没真心怨恨我。只不过，你们大家——你也好，楚河也好，天下也好，却没办法不怨恨我，更不能替他原谅我。”
瑾仙跪得笔直，一语不发。
萧若瑾叹道：“但你们却也不能说我什么，因为知道，这世上最不能原谅我的，便是我自己。瑾仙啊，我是好生羡慕你、佩服你、却又恨自己做不成你，你能为了自己师弟的性命，罔顾生死利害。我却要用自己弟弟的性命，去换自己龙椅的安泰！我是远远不如你啊！”
瑾仙叩首谢罪：“臣做的事情，原本应当是死罪，谢陛下不杀之恩。”
萧若瑾伸手，想拉瑾仙起来，却一个站不稳差点歪过去，瑾仙只得站起身来扶住他。
萧若瑾摆摆手：“你应该都听华锦说了吧，将死之人，也没什么虚头巴脑的面子需要顾及了，说羡慕你，是真心话。”
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当面听萧若瑾这样说，瑾仙搀扶他的手还是略颤了颤。他稳了稳心神：“万岁和王爷身上背负的是江山万代，与臣自然是不同的。瑾仙可以任性，舍了自己的性命不要，您却不能拿黎民百姓做赌注。”
“哎，瑾威可惜了，只希望瑾言那孩子从此真能人如其名，谨言慎行，别辜负你的一片苦心。至于什么罪不罪的，当日我说免了便是免了，休要再提了。”
萧若瑾扶着瑾仙，走进了葆中殿内坐下，四处打量着。
“倒还是当年的样子，我没让他们动过——我看见你的辞表了，原打算装看不见。记得我曾说过，还想让你为社稷再辛苦三二十年，自然不肯让你年纪轻轻地便去逍遥自在。可我却听说，你已经将差事都交给了属下？”萧若瑾问到了正题。
瑾仙连忙躬身答道：“虽然您不责罚于我，但瑾仙毕竟有过，而且这三二十年……”
“怎么？你是想说，反正我马上便要死了，你无论辞不辞官，也得入山守陵？”
“臣不敢，只是一向觉得，内臣把持军政，并非长久之计……”
萧若瑾叹道：“你一直以来便是这样说的，我知道你是真心为北离着想，但我想留你在朝里，却也是为了北离着想。”
萧若瑾说着，从怀中拿出一封折页递给瑾仙，让他打开看看。瑾仙一看，竟然是萧若瑾亲笔写下的手谕，准他辞官离朝，除去内宦的身份，更不必守陵。竟是要彻彻底底，放他自由。
瑾仙看完后大为震惊，自从天汉帝定下了前朝大监必须至死囚禁皇陵的规矩后，从没一个人得到过这样例外的恩典。
萧若瑾看了看他：“我还写了道手谕，不论是谁继位，都不得再设五大监，并要着手裁撤各监的权柄，交还给外臣。连大监守陵的规矩也不必再遵守了——如你所愿。”
瑾仙赶紧跪下：“瑾仙并非不愿意去守皇陵。”
“我明白，楚河同我说，希望你回到江湖。我也知道，你不是浊清那样会为了权力惹是生非的性子，但我原也没打算让你为我守陵……”
萧若瑾站起来走到书架前，架上还放着幼儿开蒙时读的书，又令他想起弟弟：“唉，当年我就是在这里，一字一句地教若风念天地玄黄——若风也曾对我说，你本应是安邦定国的栋梁。我原想的是，将你留给储君，可惜，你却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