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南大库

    崇河二年，五月十九，天寿山皇陵。

    五月上旬，在钦天监选定的吉时，太皇太后羊氏的梓宫葬入了地宫。终于忙完葬仪一切事务的瑾仙，也回到了天寿山的小院，继续他的守陵生涯。

    伯庸自从萧瑟回天启，要忙的差事多了起来，灵均也被毕参借去掌香监帮忙，如今此地只余瑾仙一个人。除了开阳和黎长青等人闲来无事时会来问个好，竟是出奇地安静，倒是正中瑾仙下怀。

    不过今日午后，瑾仙正在院中闲坐时，却自天启皇城来了一位客人，是萧崇贴身的伴读太监，如今平清殿新任总管，玄同。

    其实也说不上是客人，自从年初瑾仙跟玄同说，让他当差之余也多用些在习武之后，玄同便真加紧了练功，并且时常趁瑾仙空闲时请他指点。虽然玄同像师父瑾玉一样，酷爱读书，不怎么热衷于武道，但毕竟是个聪明灵秀的孩子，进步极快。

    瑾仙一见玄同走进鹿马堂的前院，以为他又是来找他指点武艺，便笑着迎了出去：“怎么，你今日倒那么有空？前日的那套掌法，虽然略难了些，但只要将前几式的要领掌握，后面便也就一通百通了。”

    玄同不好意思地笑笑：“师叔，前几式我还没完全领悟透彻，那日遇见灵均师弟，我还同他请教了半天，才又明白了些。”

    “尺短寸长，灵均虽然别的皆不如你，武艺倒是略强些，你们平日里时常切磋琢磨，倒也是好事。”瑾仙领玄同进屋坐下，便要为他沏茶。

    玄同赶紧拦住：“师叔不必麻烦，我今天其实是奉命来请您回宫的，万岁说想见您商议些事情。”

    瑾仙想了想，竟猜不到萧崇宣他所为何事，于是问玄同：“万岁可曾说是要商议些什么？”

    玄同摇摇头：“没有，今儿在太安门早朝之后，万岁看天气晴和，便说去宫后苑走走。看花看到一半，突然叹起气来。我问万岁是有什么烦心事，他说并没有什么，然后又像突然想起什么一样，让我即刻来天寿山请师叔回宫。”

    瑾仙听了不敢耽搁，略收拾了下，便随玄同骑快马赶回天启。等二人到了北宫门玄武门，还未到酉时。

    到了太安殿，萧崇却没像往常一般在南书房。几乎每日都入宫陪伴萧崇的凌韶翰正要离开。瑾仙招呼凌韶翰：“凌先生今日怎么走得这么早？”每日此时，正是萧崇在南书房读书的时间。

    凌韶翰说今日萧崇提前结束了读书的日课，只带了几名随从，说是要去南薰殿转转。

    南薰殿供奉历代明君贤臣图像，在皇宫的最西南角，已靠近宫墙角楼。遇见上徽号、册封大典的仪式，会有阁臣率中书于此撰写金宝、金册文。玄同和瑾仙对视一眼，实在想不出萧崇去此地有何公干。

    二人来到南薰殿外时，却只有几个御前随驾的几位公公在。领头的管事赶紧上前招呼，说萧崇吩咐过，若瑾仙来了，请他一人去前面南大库。

    瑾仙听了，心中忽然一动，似乎明白了萧崇的用意。

    南大库在南薰殿南侧，存放着内务府辖下各地御窑烧制的瓷器，平时几乎无人到此。萧崇此刻竟然一个人坐在石阶之上，盯着库房前的数棵石榴树发愣。

    因为石榴多籽的吉祥寓意，宫中各处种植了不少石榴树。仲夏五月雅称“榴月”，此时正是宫中各处的榴花尽数盛开的时节，外朝南大库前的这一片榴树，历来开得茂盛，灿若明霞，有如美人般绚烂。

    萧崇看见瑾仙到了，却并没有起身。他呆呆地看着枝头的红花对瑾仙说：“‘五月榴花照眼明，枝间时见子初成。’这几株榴花，却是二十年不见了。瑾仙公公，您知道这里么？”

    瑾仙看着萧崇的背影，柔声道：“臣记得，二十年前……”

    “已经二十二年了，那年就是在这里，我同楚河一起玩耍，因为饿了，便吃了原本是他身边的侍从特意送来给他的果子。记得那时也是五月，石榴花也是开得这么红，然后，我就再也看不见宫里的花了。哦，是了，那时您还在昆仑山没有回宫。”

    “是，但瑾玉同我提过此事。”不仅如此，瑾仙还知道，萧崇虽然面上云淡风轻，可那件事对他的打击十分巨大。从那以后，萧崇再也没来过南大库，甚至再没吃过石榴。

    只因为那日萧崇误食的、原本用来毒害萧楚河的果子，正是状似石榴的百籽糕。

    ——将炸制好的江米小团用红色糖浆黏合在一起，外面包上炸成金色的面皮，做成石榴的形状，再撒上青红丝和细白糖，好吃又美观。因其犹如石榴一个个的小籽拼合而成，故名“百籽糕”，更有多子多福的美好寓意。

    当时正值榴月，膳房做了这石榴花样的果子，恰好应景。而萧楚河从小便最爱吃甜腻的油炸江米果子，所以萧崇的生母淑妃才会选择将毒下在了百籽糕里。

    阴差阳错，却是她的亲生儿子咽下了这份看似甜腻的苦果。

    “二十多年没来这里，这几棵树倒是都变粗了。我和楚河，也都长成大人了。”萧崇幽幽地说道。

    瑾仙看看西沉的日头，五月天长，到了这时分天色才渐渐暗了下来。他走到萧崇身边：“但也有很多物事，依然如故。‘闲看昔日题诗处，依旧榴花出短墙。’这花与当年倒也没什么不同。”

    萧崇自石阶站起身来，边向南薰殿方向踱步，边向瑾仙说道：“我出事那次，连楚河也吓坏了，好几年间一看到石榴花便大哭不止。原先他住的乾东头所里，也有两棵石榴树，为这个只得移到了宫后苑。这些年间，他也不曾再吃过石榴果，连自小最爱的百籽糕，也不吃了。”

    瑾仙跟在萧崇身后：“永安王那年只有三岁，受了些惊吓是难免的，但个中详细，王爷恐怕未必记得。”

    “可自皇祖母同我说了那些话以后，我便没有一日不想着此事。我一直知道，他对我心怀愧疚，也一直心安理得于他的愧疚。”

    萧崇站住，转身凝视着瑾仙：“如今知道了实情，我为自己多年的心安理得而惭愧，却又什么都不能同他说！这点惭愧，我也只能跟您说说了。”

    瑾仙看着萧崇，将这位青年天子眸中的悲伤尽收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