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一入凡尘岁月催。”温寒青抖了抖袖摆,“不过轻云姑娘还是容颜依旧,当真是令人羡慕。”
“你深夜来访,总不会就为说几句虚伪客套的话吧?”
温寒青微微一笑,在桌子另一侧坐下,察觉到她身上不同寻常的寒意,道:“女孩子多注意保暖,免得到了我这岁数就总爱头疼脑热的。”
冯轻云有所指地道:“咱们这些淤泥开出的花,保求眼下安稳都难,哪有命奢望长远?”
“人生百年,当下就如此衰颓,那也太无趣了。”温寒青轻叹一口气,“你年纪尚小,与我这样的人大不相同,做事要三思而后行,未尝没有长远之日。”
这话听来只是长辈的寻常劝勉,却如一根刺扎进了冯轻云心里,她微微眯起眼眸,笑道:“有些事说来容易做来难,敢问空无公子,你活了这么久,行事何时三思过?”
温寒青细细想罢,苦笑道:“我是活太久……忘了。”
“既然如此,空无公子就动手吧。”冯轻云脸色倏变,她当即侧身抬手一扬,分明不见刀光剑影,却有寒芒乍破而出,“冯家与你,势不两立。”
光芒掠过,假山花树断口无不平整光滑,在一瞬间支离破碎,若换了血肉之躯,恐怕已成肉块。
温寒青翻掌之间,一根根细长无比的线在手心揉成团,“有趣。这不用来弹琵琶,当真是可惜了。”
冯轻云唇角微勾,反手之间连人带琵琶向后抛去,腾身纵跃而起,广袖骤然破裂,数道细长丝线飞射而出,以她置身之处为阵眼,丝线钉入四面高墙,眨眼间在半空中拉开了一张丝网。
温寒青本已提掌欺近,冷不丁一线寒光闪过眼前,冯轻云手指勾动,丝网骤然收缩,他当即脚下一点纵身冲霄。
冯轻云收网追击,不料温寒青神出鬼没,在其对面突现。
他自背后虚无处反手拔出一只羽箭,凝气成器,拉弓一射,箭矢流星一闪,破开冯轻云丝线结成的护网,正朝她眉心去。
冯轻云的眼中映出箭矢的红芒,刀光自左侧破空而至,她唯一能听见的,便是刀锋与箭矢相击后的裂响。
千钧一发之际,温寒青身困半空丝网中,又一击气贯长虹袭面而来,然后——
戛然而止。
他竟二指拈住了刀刃,毫发无损。
“与戚映云比,次了些。”
冯轻云的神色陡然转冷,“师兄!”
下一刻,温寒青猛然想起什么,抬头时脸色惨白,嘴唇翕动:“三更月……”
李羡因还在客栈里!
温寒青眼色一沉,翻身破开束缚,身形一闪即逝,冯轻云等人见好即收,一行人往洪福酒楼撤去。
南北客栈中,曲游春估摸着药效已到,潜在李羡因门外。
蜡烛渐尽,已不盈寸。
才从噩梦中惊醒的李羡因并未睡沉,听着门外窸窸窣窣的声音,她顿时心里发毛。悄然摸出枕边的发簪捏在手里,翻身至床后藏身。
流风似有感应,躁动不安,一会儿从脚凳蹦去到高几,一会儿从高几蹦去到桌案,复在地下来回地踱几圈,最后躲在墙角的桌案下一动不动。
一切静极了,木门开关的吱呀声如雷贯耳,李羡因用指尖探了探发簪的末梢,太钝了。
曲游春掀开床褥不见人,被猛然掉落帷帐绕在床榻上,一时直不起身。李羡因朝窗户边跑去,三层小楼,跳下去只要摔不死就能多一线生机。
她揣测得不错,却低估了曲游春的速度,没等她跑到窗户边,一道黑影就从身后飞窜过来,截在了李羡因面前,那只大如蒲扇的手张开五指,眼看就要罩在她头顶!
千钧一发之际,李羡因屈膝跪地,躲过曲游春一掌,她顺势将发簪朝曲流春小腿扎下去,用尽全力也只没入血肉三分之一,为求伤害最大,簪子被用力翻挑。
曲游春腿部吃痛,身体失去控制,她弯身的瞬间伸手扣住李羡因的后脖,左手钳其肩膀将李羡因拉了回来,右手正要微微发力,就要把人掐晕带走。
李羡因突然伸出双手,不顾肩膀快被生生捏碎的痛楚,强行凑身揽住了曲游春的脖子,将头埋了上去。
二人同时倒地。
曲游春死不瞑目地倒在地上,手指抠着地板不住痉挛,嘴唇还在翕动却发不出声音,喉咙被割开一道大口子,鲜血汨汨流淌,染红了半片衣襟,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味。
她用痉挛的手指抓住李羡因的脖子,可惜没机会了,最后一丝力气也随着血液流失而散去。
李羡因颓坐在地,侧身吐出一口血水,里面还有一截指甲大小的亮片。
外面有细微的脚步声,还有后手。
缓了口气,她从尸体身上搜出一把匕首,心里低念着:陈玄珠也不过如此,死到临头了也没个反应!
温寒青脱身化烟而来,流风‘喵’的一声蹦跶出来,在他腿上轻蹭。
李羡因探头一望,正对着温寒青的眼睛。
是他!
“这位小友,”温寒青伸手虚虚地刮开李羡因脸颊上掺杂着血迹的碎发,“夜寒地凉,怎么一个人坐在地上。”
心神顿时一松,李羡因丢开匕首,把发簪从曲游春腿上拔出来,摊给温寒青看,惋惜道:“才戴一次,就坏了。”
那簪身上还在滴血,看不出先前的颜色,只可见簪尾的海棠花缺叶少瓣地开着。这是戚四娘临走时留下的,李羡因十五岁的生辰礼。
“簪子还不错,”温寒青的目光没有离开李羡因的脸,他说,“这支给我就当束脩,来日你学有所成,我再送一支给你。”
这是答应收徒了!
李羡因把簪子递过去,点了点头,泪如断线之珠,带着哭腔:“……我,肩膀疼……脖子也疼……站也站不起来了。”
从厢院出来,秋日塘中芙蕖已谢,一小半水面全被残肢遗骸所掩,昏黄烛火下看来尤为凄清。
难怪曲游春之后再无后手,原来都死在这里了。
李羡因刹那间明白了许多事情, 她骤然回首,又在即将脱口而出时生生忍住了,她看向温寒青。
“手上又多十几条人命。”温寒青说到这里,忽然笑起来。他收紧手臂,说:“不过都是自寻死路,不赖我。”
临近寒露节气,夜里秋凉渐重,二人在习习凉风中走了一会儿,李羡因心绪宁定了不少,便在池塘边的树影中拣了块山石坐下。
“是谁?一直待在暗处,”李羡因兜着披风 ,迎着风说,“对我的行踪了如指掌,竟然还想生擒我!”
温寒青笑了一声,看向李羡因,却没有说话。
李羡因只坐了片刻便觉背脊生寒,正打算起身,眼尾突然扫见远方闪现出一道黑影,顿时吓了一跳。
温寒青也察觉,并未放在心上,说:“不成气候的小喽啰,由着他去报信吧,也好有好戏看。”
李羡因偏头,拍了拍身旁的流风,让它自己去玩。她身上还带着血迹,也没有来得及清洗干净,说:“在这儿,能看见姜水城吗?”
温寒青看那群山巍峨,还未弥漫起来的晨光都龟缩在林荫里。
“看不见。”
李羡因起身回房,准备睡个短觉,走了两步,又想起来似的,回首说:“什么时候拜师?”
温寒青挠着流风的下巴,取了珠串,抱起它一步飞踏上三楼,在栏杆边趴着,说:“明日。”
次日一早,一场滂沱的秋雨从天而降,冲刷过珠泉镇的大街小巷。
李羡因卯时便已醒来,早早地等在温寒青门外,轻扣房门,但他房内许久未见声响,焦急之下,退后两步,正要暴力开门时。
温寒青换好了出行的衣袍开门出来,手里松松握着一封署名苍漓的信函,站在李羡因面前眉目低垂。
清亮的晨光下,岁月与风霜留刻在他面上的纹路一晃不见。
正是年少归来,风流如画。
李羡因有半晌的愣神,美则美矣,开口却是:“您这是要唱哪一出?”
温寒青扶了房门,立了少顷,才哑着声音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辰时一刻了,”李羡因出奇地明白,赶紧接着说,“是要开始拜师了吗?”
温寒青眼角没了皱纹,还噙着丁点儿红色, 被染得像是吃醉了酒。他徒步下阶, 倒也不着急走, 而是站在拐角处,伸了伸双臂,问:“没什么要问我的?”
“没有。”李羡因跟在他背后,趁着温寒青没有回头,飞快地打了哈欠。
他一回首,看见李羡因仰首捂着嘴,顿了片刻,说:“没人催你,你多睡会儿也无妨。”
李羡因连连摆手,说:“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
温寒青颔首,说:“走。”
李羡因右手绑着绷带,不太灵活,跪在地上给温寒青行拜师礼。
“天下乱局,八方风雨,恩仇皆是人生,要么死,要么活。”温寒青端着茶,“你可想清楚了?”
李羡因状甚无辜地眨了眨眼睛,“师父教诲,弟子铭记于心。”
温寒青抿了口茶,算是礼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