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前辈不汲汲于富贵,”李羡因说着便将温寒青的手挽过来,笑道,“不如收我当徒弟吧,你教我些本事,就当抵酒钱。”
温寒青轻轻回抽了一下自己的手,没有抽动,也只好由她挽着,如实答道:“我不收徒弟。”
“我给你养老送终!”
温寒青瞪了她一眼,没好气道:“别看我现在这幅模样年纪大,指不定往后我还能给你送终。”
李羡因忙道:“对对对,前辈长命百岁。”
温寒青用力摇了摇头,“你嘴再甜,再说这些讨好我的话也没有用,等……”
他趁机正想说什么,李羡因恰在此时先开口说道:“欠我十两。”
温寒青花白的双眉一翘,颤着手,指向走在前面的人,说:“你!你说翻脸就翻脸,半点不由人啊!”
忆起往昔挥金如土的日子,温寒青直接讲起他从前在碎星城一掷千金的风光事迹。
李羡因问了一个很实际的问题:“那你现在还有钱吗?”
喋喋不休忆往昔峥嵘的温寒青终于闭嘴了。哪怕是得道高人、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一入俗世也要为碎银烦恼,穷酸地赊账买酒。
珠泉镇的客栈今晚大多关门肄业,只有河对岸一家灯火通明。
李羡因抬头看向灯笼高挂的招牌,上面草草写着“南北客栈”四个字,她略思忖了一下,这店里不会也有古怪吧。
“你觉不觉得这里……有点奇怪?”
“哪里奇怪?我觉得挺好的。”
温寒青笑了一声,带着她走上浮桥,踏上桥时整了整衣带,硬是把半新不旧的粗布袍子穿出锦缎华服的气势,这才走向了客栈大门,叩响门扉。
不一会儿,店小二只开了条门缝打量温寒青两眼,便忙不迭地关门赶人,语气甚是不悦:“要饭往别家去,大半夜的,别来扰我清净。”
砰的一声,大门紧闭。
温寒青一只手僵在半空,看了看李羡因。
李羡因显然有些高兴,复又叩击数下门环,等了半盏茶的工夫,门板从内半开,这次是一个五十来岁眉目慈和的妇人探身出来,一眼看见她,惊喜道:“谢小姐?您可算来了!”
李羡因不明所以。
大娘赶紧将大门敞开让出路来,温寒青也不等人家邀请,推就着李羡因走进客栈,边走边张望打量。
客栈内是一处地势极为开阔的迎客小景,中有一汪小池塘,引得是外面的活水。
绕池而过,下一重院落是供客人休息用饭的大堂,直穿过去便到了分隔内外的甬道,通向三个满是厢房的院落,房舍修缮得甚是齐整。
两人跟随大娘进了东厢的茶室,还未及坐下,方才给温寒青开门的男子从楼上厢房快步下来,环视一圈,他将目光落在面前的李羡因身上,哑声问道:“你是谁?”
李羡因有些恍惚,“住……住店的。”
“你是谁?”
温寒青佝着身子站在李羡因后面,“打尖……住店的。”
那男子仔细端详着李羡因的面目,不知看出了什么,又问道:“你是谁?”
温寒青呆了半晌,惊讶地瞪着眼睛,低声问:“他是痴儿?”
李羡因耸了耸肩,“未可知。”
这时大娘从室内端了茶盘出来,见李羡因二人还立站在原地,便推她到桌旁坐下,亲手斟了杯热茶,“谢小姐见谅,我这儿子时而糊涂,时而清醒,您喝茶。”
李羡因拈杯未饮,“大娘,您是不是错认了,我不姓谢。”
反而温寒青将面前的茶水一口饮尽,“没认错!你老娘姓谢,谢共秋。或许这位还是你娘的老朋友!”
大娘凝视她许久,面上微起追忆之色,道:“姑娘可是姓李?是共秋小姐与李大人的女儿?”
李羡因盯着茶盏里的涟漪,抿了抿嘴角,“嗯……没错。姓李,名羡因。”
“好,好好……”大娘满眼欣慰,“共秋小姐与李大人终归还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了,他们如今在京城可还好?”
这真是老朋友吗?都魂归太虚了也不知道……李羡因沉吟道:“都还好……”
大娘又倾身看着温寒青,“这位是?”
李羡因低声凑近温寒青,“我怎么称呼你?温老魔吗?会不会吓到这位大娘……”
半晌后,温寒青紧了紧领口,“空无。”
大娘不知所措地眨了眨眼睛,“哎哟,我的天爷啊,是空无小公子,你怎么落魄成这副模样!?这头发……这脸,不过十余年不曾听闻你的消息,怎么成这样了?”
温寒青微微一笑:“心神俱疲,形色自然衰败。”
“怪我眼神不好,”大娘一面摆放茶点,一面顺口道,“羡因小姐,我姓曲名游春。本是姜水城的清倌人,年轻时得你母亲相助才脱离泥淖,来这珠泉镇谋生。”
“自姜水城一别十六年,我日日都盼着能再见共秋小姐一面,如今得见故人之后,幸甚幸甚。”
曲游春忙完又转身上楼,嘴里稀里糊涂念叨着什么,旁人听不清。
等她走了,装了半天哑葫芦的李羡因这才开口:“我娘当真是位奇人,这小镇里竟也有老相识。”
温寒青正往嘴里灌酒,浑然一副信马由缰的模样,闻言看她两眼,道:“你娘的确是位奇人。”
“那你跟我说说呗……”
“从前的事情那可太多了,你想听哪一桩?”
李羡因毫不犹豫地道:“姜水城的事情,还有你如何被所有人当作魔头,这些年都在做什么……越多越好。”
温寒青似笑非笑,不答反问:“你既然不相信我,又为何要与我同行?”
“风波恶,行路难……”李羡因抬起头,指了指流风脖子上的陈玄珠,“有人拿我当靶子,也有人本就冲我而来……”
离了戚四娘,李羡因身上的庇护也被一并剥离,她只得抓紧暗流中的倚靠,哪怕是凶兽遗落的一根尾羽。
温寒青见她如此,恍惚看到了李向烛的影子,唇角不自觉地带上笑意,正色道:“行,这事儿是我对不住你!你既然知道我是谁,就该听说过是我杀人之事吧。”
李羡因听罢,只犹豫了片刻,“自然有所耳闻,但传言终归是传言,还得是当事人说起来才较为可信。”
“世人都说我是魔头,其实这话一点没错。”
温寒青眯着眼睛说。
“我的授业恩师是前前前……朝的太傅沈季繁。他志在辅佐明君让百姓安居乐业,壮志未酬就与太子一道丢了命,朝堂相争可不讲究什么血脉亲情、忠孝仁义。太子一死,新王对太子党羽全都杀鸡儆猴。”
他说得轻描淡写,李羡因却好似嗅到了那股陈旧腐朽的血腥气。
“那时候我大概八岁吧,曲意投诚不行,报仇雪冤无门,我无路可走,索性就跳河一了百了。”温寒青说到此处忍不住笑,“我跟你说,这人要倒霉起来,想死都不行,在水里飘了三天三夜,被人捞起来还能活。”
李羡因笑不出来,她抬头看着温寒青眼角眉梢的沧桑,越看他越觉得这个人与传说中心狠手辣的魔头相去甚远,也跟他话里畏首畏尾的小少年天差地别。
“被救的日子过得还不错,我在水云泽拜师学艺。十六岁时,与师兄弟们在幽山花海里闭关修行。”
温寒青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嗅闻记忆里的山花香,“我都想好了,待我大成之日便是报仇之时。可惜啊,山间岁月容易过,世上繁华已百年。”
二十岁破关成功的温寒青连仇人的坟茔都找不到了。新朝已是四百年后,没人记得当初的太傅沈季繁,更没人记得当时有人含冤而死。
得道长生,亦有所恼。
“到头来一腔恨意只能咽在肚子里。”温寒青看着李羡因,“知道这叫什么吗?”
李羡因的手攥得死紧,半晌才从嘴里挤出一句话:“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世间含冤而死的人太多,”温寒青笑着说,“我又是个爱憎分明的人,所以我替他们报了仇,桐城周氏、燕城孟氏……三百八十一口,无一活口。”
此言一出,李羡因大吃一惊,倒吸了一口冷气,问:“那姜水城呢?”
“我只杀了姜水冯氏家主,其余人我没动分毫,或许是碰巧罢。”温寒青抖着已空的酒坛,“没酒了……”
酒无尽,话未绝,人不散。
北风带着沉甸潮湿的水气卷席而来,一阵紧过一阵,到了后半夜愈发凄厉。
背风而设的客栈厢房暖气融融,流风在枕侧睡得依然沉稳,散发着足够让人继续安睡的鼾声,但本该呼吸平缓的李羡因却不知为何突然惊悸了一下,猛地睁开眼睛。
噩梦。
却又不全然是梦。
她梦见戚四娘在莲花山那横在脖颈前的刀,梦见她摇摇欲坠的身体,梦见自己用力握着一双冰冷僵硬的手。
风声咆哮,四野黑沉。李羡因抹了抹满额的冷汗,起身走开了几步,独自稳着心神。推开房门,见温寒青的住处也亮着灯,李羡因以为他是在追忆往事。
殊不知,人已到了别处。
温寒青去的杏塘巷与客栈间隔不过两条街,只是杏塘巷外的那条主街多是秦楼楚馆,是珠泉镇唯一真正快活的地方。
绘春楼里的人,命好的还能自赎己身离开这里,剩下的就只能刻薄而无奈地了却残生。
好在此时天还没亮,巷口搔首弄姿的妓子俱没了踪影,温寒青心下略松,刚走没几步,就听到一阵琵琶乐声。
绘春楼侧门处的小角门没锁,温寒青走进去的时候,女人刚好弹完一曲,怀抱琵琶袅娜站起,手背上的抓痕暗淡许多。
“秋水为神玉为骨的空无公子怎这副鬼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