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是猫儿放出指甲在地下走路的声音。
“流风!”李羡因欢笑着轻叫,一把将白猫抱进怀里,往那毛乎乎的耳间连亲带蹭,“他人呢?怎么把你独自丢在这里!”
话说完,发现猫儿脖子上多了一串珠子,是……温寒青的陈玄珠!只是印象中那颗莹白的珠子不见了。
她试图将珠串拿下来,但着实奇怪,珠子上似有法阵,取不下来,难怪敢将猫儿独自留在此处。
这时酒楼中央热闹炸开,一群人拥着几位抱琵琶的姑娘。
一对男客沿着楼梯走上来,年轻的那个扭头神往道:“那都是谁家姑娘?样貌当真不俗!”
一旁年长些的压低了声音,耻笑道:“谁家姑娘会往男人堆里头扎?这是来‘应条子’的花魁。”
“才进来的那位姑娘是窑姐儿?”
“嗯……”
“师兄,照您这么说,我也可以叫这位姑娘作陪?”
“休得胡闹,这次让我领你出来是有正事要办,可不是寻花问柳来的。”
……
男人间这一番私语的工夫,为首的那位女子早已娉娉婷婷地上了二楼。
她不偏不倚坐在李羡因身侧的一桌,主动招呼道:“姑娘是杜公子请的客人?”
李羡因微微回神,迟疑了一下,将视线投向那女子手中无弦的琵琶上,避重就轻道:“姑娘,有何指教?”
那女子转眸一望,却吐了吐舌尖笑出来:“我瞧你这猫儿着实可爱,有名字吗?”
李羡因含笑颔首,“流风。”
“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姑娘妙语。”
“流风!”女子将琵琶置于桌案上,拿手拍了拍自个的大腿,“来,过来,到轻云姐姐这儿来。”
李羡因觉得当真是巧。
白猫驯顺地跑过去,一蹦就蹦上了她膝头,轻云把它抱起在两臂间从头到尾地抚着。流风将一蓝一绿的鸳鸯眼慵懒地眨动,露出尖尖的前牙来打了个呵欠。
轻云嘴角笑意更深,“姑娘待它真好,这珠子很不错。”说着就将手指划入猫的脖子处要仔细观摩一番。
流风的反应出乎意料地大,起始是别扭着来回躲避,后来竟一抬爪,往那女子的手背上狠挠了一把,跳下地,三下两下就钻没了。
轻云盯着手背的皮肤上渐渐浮起的几丝血痕,眼睑抽动了一下。她抬眸时已不复方才的柔和,眼中是不肯罢休的意味,但肩膀已颓垮下来,只好抱着琵琶转身即走。
李羡因如早料一般,轻唤一声‘流风’,猫儿便从窗边的坠地纱帘内蹦了出来。
这楼里的人并非都是人,有人想故意引温寒青来,却不想他留下陈玄珠,自己人却跑得没影了。
他这是拿自己当挡箭牌,抑或他本就冲着自己来的?
莲花山上温寒青已言明自己是故人,加之他跟了自己一路,李羡因觉得第二种的可能性比较大。
李羡因于碗碟下塞了一张银票,抱着猫儿风轻云淡地走下楼。她自知这珠子的厉害,倒想看看还有谁要来试一试。
然而此时一楼的人愈发古怪,各个神态相似,就连高谈饮酒时的动作也如出一辙。
大堂人声嘈杂,却全是生硬重复的言辞,这让她想起来荒庙的河奴。
李羡引不敢耽搁,快步踏出洪福酒楼的大门,内里的人声沸腾竟再也听不见。
街道上阴风阵阵,如此反常的天气,寻常商贩走卒早已麻溜收拾了货摊回家,到了戌时三刻,来时路上除了无家可归的乞儿,几乎再无人迹。
唯独洪福酒楼所在的街巷两边五彩旗招临风而舞,人流熙攘如织。
果然有鬼。
李羡因走过两个街口,远远瞧见温寒青站在一家酒肆门口,烈烈酒香飘了满街。温寒青见了她,严肃地道:“此处有古怪,我来探查一二。”
李羡因“嗯”了一声,没有反对,但脸上已经写满了“你是酒鬼”。
温寒青假装看不懂她的表情,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踏入酒肆大门。立刻就有伙计围过来,热情高涨:“老先生,来一壶本地有名的女儿红吗?不好喝不给钱!”
一听这句,温寒青便道:“好!”
两人进了店,店中设有木桌木椅,供酒客歇息谈天。温寒青脚边放着几坛,手里拿着一坛,同那伙计两句热络起来。
李羡因满心戒备地坐在一旁,着意观察这酒肆里的人,各个举止正常,不似那洪福酒楼里的那般生硬。
当真是背靠大树好乘凉。
温寒青一口气要了十坛酒,那伙计怎肯放过这大主顾,殷勤地斟酒,顺口问:“老先生方才想问什么?”
“店里有皮影,偶人,诸如此类的消遣玩意吗?”
伙计眼珠子滴溜溜打转:“哦……这些小店没有,不过我可以即兴给二位唱一曲!”说完就开始咿咿呀呀地哼唱。
“哒,哒,哒!做一只……”
李羡因一时没忍住,被他逗得笑出声来,低头拿袖子掩了掩唇。
温寒青连连摆手道:“劳烦你费心了,这曲儿不如洪福酒楼的好听。”
伙计夸张地睁大了眼睛道:“可别瞧它如今门庭若市的样子,放在十几年前,那洪福酒楼不过是座凶宅,寻常人都不敢进去!”
温寒青侧身与李羡因对视一眼。
李羡因一脸“我懂”的表情,适时开口问道:“大叔何出此言?那酒楼怎么了?”
伙计时而踱步,时而顿足思忖,眉间微微拧了一个浅浅的“川”字,最后下定决心趴在桌案上小声说:“惨案呐!里面的人被吃得只剩一堆骨头,那叫一个吓人!”
他最开初那番神神道道的说辞,李羡因并没有怎么当真,但这最后一句话却实实在在地扎进了她心里,令她的眉睫不由一跳。
吃人得怪物,莫非是出现在荒庙里的河奴?
温寒青招呼伙计坐过来,“官府可曾抓到真凶?”
“官府?“伙计把抹布甩上肩,坐了下来,“老先生有所不知,洪福酒楼就是之前府衙的旧址。死的就是官府的人,人都死光了,还有谁来抓真凶?”
温寒青紧接着追问:“难道是山上的野兽所为?”
伙计眼神略有躲闪,压低了声音道:“我也是听说的哈。府衙出事前的有一天晚上,上至大人师爷,下至厨房烧火的丫头,全都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穿得整齐划一。”
一听这话音,李羡因心里便咯噔了一声,只是脸上分毫未显。
温寒青:“如此反常,十有八九是……”
他的话茬儿递得如此明显,伙计不由自主便接了一句:“中邪!”
“整个府衙,三十多个衙役,还有打杂的,加上不下五十人,事发时愣是一点声音都没听见。”
酒铺老板抬头骂道:“张老二,你要死!不干活讲什么邪邪乎乎的陈年旧事。”
李羡因即刻付了十坛的钱。温寒青抢先道:“再来五坛。”
老板转个头就喜笑颜开,叮嘱伙计:“好好陪客人,不要到处乱跑!”
温寒青瞥了他一眼,道:“你且说下去。”
伙计没了后顾之忧,使出浑身解数,抑扬顿挫道:“自那之后,好一段时间,行人若是在府衙附近走夜路,晚上都能隐约看见死者的衣服在里面飘!”
“后来啊,逃过一劫的张大人就将那处宅子卖给了黄家,后又辗转几手,最后才改成了酒楼……”
李羡因讶然,问:“你不是说全死光了?怎么还有张大人……”
伙计道:“小姑娘别急,我正要说呢。是死光了,逃过一劫的张大人也没活多久。第二年就没了,他死得更吓人,被人粉墨装饰后扒了皮!皮是完完整整剜下来的……”
李羡因被惊得一阵寒栗。
温寒青瞟了她一眼,“这附近就是金沙镜与水云泽辖地的交界处,他们找到凶手了?”
伙计道:“我听说是和一个大魔头有关。”
“哪个大魔头?”李羡因盯着温寒青问。
酒铺老板挑着说话的空隙,热心地送上花生和瓜子。温寒青点头致谢,边嗑瓜子边继续问:“说说,是哪个大魔头?”
伙计思索道:“温,……哦,温老魔!”
温寒青愣了片刻,猛地直身起来,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温……!?”
伙计肯定地道:“对,没错!姓温,叫温……温丧……温丧春。”
“……”
温寒青反复思索,确信了两点。
一,活了三四百年了他这是头一次到珠泉镇;
二,他杀的所有人里面没有一个是被他剥皮或是吃掉的。
他觉得荒唐,扭头去看李羡因,似是想让她帮忙说两句公道话。
李羡因的唇角微微勾起,慢条斯理地伸手在他面前拈起了一粒瓜子,“温老魔简直丧心病狂。”
“何止是丧心病狂!不过两三年时间,前边姜水城满城被屠,也是他干的!”伙计拍案道,“他奶奶的,别让我瞧见他,否则拼了这条命也得与他斗一斗。”
温寒青笑着客气了两句,欲告辞而出,“天色不早了,那我们就先走。这剩下的酒水先存着,我下回来喝……”
伙计应声道:“自然可以,帐都结过了,小店童叟无欺。烦您留个名姓,我记在册子里。”
温寒青沉吟片刻,道:“我……”转念想到刚才这伙计说的“温丧春”,抽了抽嘴角,从容地接道:“李羡因。”
伙计高声道,“李羡因,十四坛女儿红,记档!”
“得嘞!”掌柜的满面含笑,“李羡因,十四坛女儿红!已记档!”
出了酒肆,李羡因看着漆黑的夜色深处,低声道:“前辈,您真是宠辱不惊。不过话说回来,您买酒的钱是我出的。”
“我可不随意占人便宜,酒肆余酒都是你的名字。”
温寒青举着手里这坛,“我如今口袋空空,这个算我欠你的,你瞧瞧我身上有什么东西能抵一抵,都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