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袋
开门的声音匀速平缓。
应书蕴虽然疑惑,却也习惯性地立刻坐回了位置,温声:“请坐。”
没有人应答,只有团模糊的影子在迟缓移动,却也不见消停,一直在巴掌大的地方忙活。
在工作上,应书蕴有着超乎寻常的耐心,况且心理咨询更不能给对方丝毫压迫感,那样无异于堵死了沟通的可能。她只好静静地等待,看这人到底要忙到何时。
撑着脑袋,快打起瞌睡之时,帘子突然被一只黑色手臂拉开。应书蕴错愕地抬头掀起眼去看,那是个由底座推车和机械臂组成的物体。
它孤独地伫立在面前,浑身是金属光泽。冰冷,死板。
没一会,它缓慢地从伸手拿出一捧蓝色花束伸到应书蕴面前,长久地维持着这个姿势,仿佛不拿下的话就无法触发它下一步的行动。
应书蕴往前探了探,从机器人手中拿下那束勿忘我,心中已有了猜想,春风瞬间拂上面庞,她定睛再看,帘后的空间多了一丝色彩。
角落的花瓶里多了两支马醉木,清清朗朗地往这边探出身姿。
沙发上多了两个柔软的靠枕还有只可爱的小老虎玩偶。
就连茶几上都多了瓶香薰石。
怎么能搞来这么多东西?
aurora初号机就是这样朴素得简陋的造型,移动底座,控制系统和两个机械臂组成的运动系统,再加上多枚摄像头。
这是aurora机器人的开始,也是许获的起点。
程术曾带应书蕴参观过实验室,初号机被放在最显眼的地方保存。在aurora机器人不断迭代后,它早已退下历史舞台不再使用,却依然站立在那,如同定海神针般提醒大家。
不要怕简陋,不完美,勇敢开始比纸上谈兵更重要。
应书蕴对相关技术知之甚少,但她记得程术提过,初号机采用的是直接的模仿学习,也就是人类操控机器人,机器人来学习人类行为从而构成行为逻辑。
也就是说现在眼前的换绿植,置放新物品,送花等行动,都是许获一次次操作初号机让其学习完成。
这些动作可能是几十次,抑或几百次。初号机的成功率不到百分之八十,也许许获重复的次数比预想的更多。
应书蕴脑海里浮现出深夜无人的办公室里,许获一次次地操作着机器人笨拙的机械臂,敲门,开门,布置。
失败,失败……成功,失败……成功。
她拿着花束,动作轻柔但稳固。
又伸出手揉了揉眼。
“干嘛呀?不会哭了吧?”
清亮的声音带着笑意,突然传来。
应书蕴凝眸,初号机的操作台上一块屏幕亮起,许获在里面笑着对自己挥手。
他站在大楼外,一副刚结束谈判的样子,整个人意气风发。
“才没哭,有什么好哭的。”应书蕴往前凑了凑,想让对方看到自己的眼睛。
“好,好。”许获只是想在平淡日子里给她一个小惊喜,可没有想弄哭她的意图。他并不觉得之前的测试学习枯燥乏味,每一次成功都会让他想象应书蕴看到时的表情,这已经足够愉悦。
应书蕴把花对着屏幕轻轻摇了摇,“谢谢你的花,很漂亮。”
“那就好,”许获自得地对她眨眼,又问,“应小姐下班了?”
“对呀,都在收拾了。”
“那我们晚上吃什么?”
怎么现在连询问这一环都省略了吗?应书蕴笑他得寸进尺,想了想还是点头,“来家里吃吧,杨姨今天买到了新鲜的梭子蟹,准备做梭子蟹炒年糕,还有现在正是吃笋的时候,可以做个油焖笋。”
许获含笑听着她如数珍宝地念菜单,也频频点头说好。
两个人去外面约会不错,在家里吃也很好。
“那我们家里见。”
“嗯,家里见,”应书蕴在他下线前又忙叫住他,烦恼地指了指像蟹钳般上举的机械臂,“那这个初号机怎么办?”
“不用管它,它自己会回去的。”
“你准备笑到什么时候?”jaden拍了拍许获的肩膀,凑过去看他手机,见已经息屏,满脸失望。
许获把手机装进口袋,“你管得还挺多。”
“是不是谈恋爱了?”jaden拉着他手臂,挤眉弄眼,“谁,是谁?”许获脸上那种偷偷摸摸又压抑不住的暗爽他可太熟了,谈恋爱的人连面相也跟着降智。
他好奇得要死。
许获甩开他的手,“有这个劲,不如回去研究一下交付的事。”他对秦柏招了招手,“你们回去吧。”
两人傻眼看他,“你呢?”
“我有事。”
许获走到路边拦了辆出租车,光速离开。
去春和家园前,许获先去了趟附近的商场,定了套进口的洗烘套装。前两天应书蕴发信息跟他抱怨洗衣机又出故障,鼓捣了半天也没洗成衣服,搬进来后修了好几次。
许获当时就想邀请应书蕴来家里住,刚打完又删掉了。
他们才确定关系,自己不能急。
再说她现在带着妹妹,绝无可能自己搬出来。
那就慢慢来吧,春风细雨般地占据她生活的角落,让她看到那些物品就会想到自己。
约好了明天上门安装,许获又去b1的超市买了些水果甜点往春和家园走。
饭菜香味从门缝溢出,每走过一层都是不同的风味。
许获迈着长腿,往上攀爬,还有几级台阶就到门口,手机铃声响起。
“哥,”闻净看着坐在长椅上的端庄背影,转过身,“我们到机场了。”
许获靠着墙壁低低嗯了一声。
“你……你还来吗?”闻净知道自己不该问,却还是忍不住,咬着嘴唇等待回应。
汪,汪,汪。前方的屋内传来小狗嬉戏的声音,还有女人的笑声。
许获深深呼吸,“我就不去了,你们……一路平安。”
“嗯,会的。”
电话两头陷入沉默,过了好久,许获开口:“等……”
“等做完手术,我第一时间通知你。”
“嗯,那我挂了。”
挂完电话,许获站了会才重新抬脚上行,笃笃敲门。
这世上有太多他无法改变的事,但至少眼前的,他得用力抓住。
会议室的窗户明明敞开着,周明理还是觉得呼吸阻塞,胸口仿佛堵了一大团棉絮,气半天上不来。
耳边的汇报声音如同嗡嗡的苍蝇振翅,骚动着神经。
他把系到顶的扣子解了一颗,才觉得那赖以生存的氧气终于灌入了一点。
很快就轮到他发言,周明理喝了口水,默念了一遍文档的内容,在钱超鹰眼般锐利的眼光下,紧张地完成了汇报。
不功不过,上司没有挑刺就算平稳度过了。
他又跨过了一个坎。
职场上的暴君并不少见,既鼓励你发表观点,让你放手去试,又事事否定你,维持高高在上的权威。
在周明理不长不短的四年职业生涯里,钱超依然是个中翘楚,从分到他手下开始,他的日常如同走钢丝。
作为小镇做题家,上名校,得到光鲜的工作,在大城市安定,他的每一步都是靠比别人更多的勤奋和努力才抵达。他记得当初考上江大,上了母校的光荣榜,村支书都来家里慰问,还在村里募捐为他筹集了学费,让他安心读书。
那是他人生里可以镶上金边的发光时刻。
来了大城市,进了江大,才知道他这样的人太多了,毕业进入社会,才明白仅靠一纸学历,得付出比本地同学百倍的心血才能立足。
他心里绷着一根弦,和脚下的钢丝一般细。
不能掉链子,干什么都一样,去哪都会遇到这种人。
昨天妈还打电话来说哥哥受了工伤,只能在家养病。隔着电波,周明理仿佛看到她沟壑丛生的额头,眼尾,生活充满了下坠的引力,而他不想也不能踩空。
等季度奖金发了,就给家里打去好了。
“你看他干什么?他能帮你说啊?”
这一声怒喝把周明理的思绪拉回会议室,他的心没来由地颤了颤,抬头看钱超正轻蔑地看着汇报的陈莹,而瘦小的姑娘不知所措地埋下头,不敢再和任何人有眼神接触。
对面的吴晨帆着急地看着陈莹,嘴唇微动,嗫嚅着却也没有发出声音。
这两人和周明理一起进的公司,都是同龄人又是老乡,一来二去处成了情侣。虽然没有官宣,大家也是心知肚明。
虽然没有一个公司会提倡社内恋爱,但只要不影响工作也不是大事,况且aurora氛围轻松,管理理念也很开明。
周明理视线又回到钱超身上,他右手笃笃地敲打桌面,在安静的环境里声音被无限放大。
“真不知道你们现在这些年轻人一天天在想什么,来公司不好好工作,就知道谈恋爱。这都做的什么狗屁不通的东西?”
见吴晨帆撑着桌面,忍不住要起身,钱超大手一挥,“散会吧,陈莹和吴晨帆留一下。”
众人收起笔记本,匆匆离去。
周明理走过窗前,又停下,隔着百叶窗只看到模糊的三个影子,坐着的人,傲慢而闲适,而那两个站着的人低着头颅,连影子都紧绷到麻木。
回过头,工位上是忙碌的人群,四面八方仿佛涌来凶猛的潮水,而他即将在此溺毙。
他奋力地抬起脚,快速走起来,渐渐越来越快,势要逃离这扑天洪水。恍惚中被人叫住问他怎么了,回头看是之前带过的实习生程术。
江大学弟,本地人,听说妈妈是老师,总是一副乐呵呵的模样,开阔灵动。
只有有人托底的人,才能活得这么顺遂无忧吧。
周明理不记得自己怎么回复的,没一会就跑到了楼道口。往上是天台,但总有人在上面放风,大楼太高,不敢往下看,怕腿软,更怕一了百了的冲动。
他转了身,往幽暗的楼道下走,转角有扇窗,还能留给他喘息。
杨姨拉开门,把许获迎了进来。第一次在这见到许获,她还很紧张,生怕这突如其来的年轻人意图不轨。
接触久了才慢慢放了心,也多少看出许获哪是什么远房亲戚,只是求爱心切。
她招呼着许获去客厅等,又回了厨房。
许获拖着caramel坐到沙发,家越正在看一档音乐综艺,修音过后每个人都唱得精准澎湃,听了一会他就有些疲。
看了看家越,感觉跟第一次见时枯瘦木讷的样子大相径庭,“家越,你最近都有按时吃饭?”
家越皱眉纳闷,“怎么了?”现在由杨姨负责一日三餐,她确实比以前吃得准时吃得多。
许获摆摆手:“没有说你胖的意思哦,就是稍微圆润一点点,比以前好多了,有精神。”
家越点点头表示接受。
许获又举重若轻道:“想过以后想干嘛吗?”见少女神情谨慎,他引导地提出,“重回校园?或者去国外进修?或者做一个自由画师,都行的。”
家越手里抚着月亮顺滑的毛发,认真看向许获,“我想出去的,只是……只是我还没准备好。”
长久蛰居让她对于集体生活本能抗拒,虽然最近她自我感觉好了些,愿意晒太阳,在楼下遛狗,重新拿起画笔,但要重新进入社会,心里依然畏惧。
“没关系,慢慢来,”许获宽她心,“就算你想保持现在的状态也没有关系,做任何事情都得跟从自己的心,不然时间久了必定会扭曲。我们现在就是闲聊,我也是想看看有什么可以帮上忙。你不用太紧张。”
家越含笑点点头,心下觉得这人实在是努力,可谓是攻心大师。
许获看了看时钟,“你姐怎么还没回来?”按理说她应该比自己还早回才对,从aurora过来堵车也用不了这么久。
“哦,杨姨明天要回趟老家,我姐说去陈记买点点心给她带回去。有点绕,可能耽搁了吧。”
“行吧,那再等等。”许获点头,眼神还是时不时往门口瞟。
周明理行至下一层的转角处,慌忙地拉住布满灰尘的窗户把手,拧了一下没拧动,他把另一只手搭上用力一掰,窗户终于吱呀打开。
风灌了进来。
他扶着窗沿,看着巴掌大的天空,大口大口呼吸。
心跳如擂鼓,手指末端传来刺痛的感觉。
看着簌簌飘动的灰尘,才发现自己在颤抖,他用右手握住左手,两只手却一起共颤。
水位上移。
已经到了鼻端,下一秒就要淹没他。
周明理认命地闭上眼。
一个清冷却柔和的女声在楼道回荡。
“你还好吗?”
“你还好吗?”
他惊醒地睁开眼,一步之遥站了位穿着杏色套装的姑娘,是公司的心理咨询师应书蕴,好像还是程术的姐姐。
她长得漂亮气质又好,听说还是海归高材生。虽然看着高冷,还是有不少男同事借咨询之名接近她。但他从来没敲过咨询室的门,害怕对方看透自己。
现在那双洞察人心的眼睛,正专注地看向自己。
周明理猛地往后退了一步,低声:“我没事,没事。”
“你很热吗?”
周明理抬手一擦额头,袖口迅速被浸湿,四肢的刺痛感再次来临。
“你这是惊恐障碍,属于焦虑症的范畴,包括‘恐怖症’和‘广场恐怖症’。”
“发作的时候是不是会发汗,心悸,有种强烈的濒死感。”
“如果发作频繁会影响你的生活生产,甚至永久性丧失劳动能力。”
“要不你先吃点药吧?我们再观察看看。”
以前的诊断结果在脑中不断闪过,周明理对自己的状态是清楚的,前段时间明明状态好转,很少发作,怎么就又开始了呢。
他真的没办法给人生空出一大片时间来治疗所谓的心理病,他还有好多事情要干。
见应书蕴低着头认真翻包,他手心冒出不少汗,黏腻地包裹着皮肤。当初给她的调查表是找人帮忙填的,到现在都令他心虚不安。
她现在是干什么呢?是要联系老板,还是联系hr吗?说他不具备胜任这份工作的资质吗?他会被辞退吗?
脑中的胡思乱想盖过了他拉风箱般的呼吸声,应书蕴已经走到身前,她捏着个纸张一样的东西伸到面前。那是什么?难道是自己伪造的表吗?
周明理下意识用力挥开她的手臂,压低嗓子竭力重复,“我没事,我真的没事。”
柔软的身体滚落下水泥石阶,那声音不大,闷闷的,很快停滞。
再回头,那百合花一样的女人已经跌落在楼梯下,头磕在墙上又垂下,额头有赤红的血珠汨汨溢出。
空中有枚纯白纸袋在飘动,像残存的花瓣,缓缓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