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宝
夜风骤起,寒意从四面八方袭来。
许获浑然不觉冷,望着应书蕴的眼万分炙热。见她打了个喷嚏,才回过神,赶紧把外套脱下来披在她身上。
他抬腕看了眼时间,不知不觉居然这么晚了。
“晚上太冷了,我们回去吧。”
应书蕴捏紧西装外套的边缘,笑着点了点头,刚站直就被许获修长有力的臂膀揽入怀中,另一只手也被捏住。
她脚步一停,好笑地看他。
许获对着停车场抬了抬头,“走啊。”
也不嫌别扭。
应书蕴把脸埋进宽大的外套中,嗤嗤笑了声,任他这么拥着走。
许获手指在她手心来回揉搓,挠得应书蕴手痒心也痒,手指一张就抓住他大拇指。
“stop!”
许获瘪了下嘴,又笑开,步子是拖拖拉拉,全无往日的利索。
“这几年,我都没有谈恋爱。”
“哦?”应书蕴明知故问,“那是为什么呢?”
“没劲。”
“哦,谈恋爱这么没劲啊?那咱也别谈了呗。”应书蕴放开握住紧握的手掌,作势往他手上一拍,让他走开。
许获着急地又去捏她手腕,有些气恼,觉得这人真是要自己把真心剖开摊到她手中才好,但心里甘愿,下意识就承认:“是我轴,我就是一直想着你,只有你,忘不了你。我每次站在海边,就想,你就在那一头,在干什么呢?这一想就是好久。”
应书蕴的心融化在这一声声无序的告白里,眼前飘过的樱花瓣落在了许获的头上,她垫起脚尖,轻轻摘下。
那花瓣无限接近于白,而身边的男人还是那少年心性,单纯得跟这柔软的白一般。
她把花瓣握在手心,低着头道:“我也是。”
见许获俯身凑过来,应书蕴大方地直视他的眼睛,“我也没有再喜欢过别的人。我也很想你。每次你出现在梦里,醒来后总是恍惚很久,心里特别空虚,好像世上只有我一个人。特别累的时候,也会想到你,想着你肯定过得很不错,那样也是很好,很好的……”
许获的眼弯起又垂下,原来特别幸福的时候,眼眶会酸软到失去力气,包不住呼之欲出的泪。
他想问的还有很多,但这一切好像已经不再重要。
如果以前他还不懂的话,这些日子,他已经从不同人那里了解了应书蕴的人生切片。
洋葱一层层被剥开后,许获看到了她的处境和困难,她的痛苦和坚持。应书蕴那些曾让他耿耿于怀的选择,都找到了无奈的落点。
如果要怪,他只怪自己年少气盛,不会沟通。爱一个人当然没有错,但只有正确的方式才能让这份爱真挚持久。
“怎么啦?”应书蕴见他不说话,伸手捏他脸,“听傻了?”
他应该早点回来,不让她在大雾里独行。
许获抬起手轻轻地摸着她的黑发,头抵在她微凉的额头上,装傻:“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再说一遍?”
“神经。”
应书蕴笑着挥开他摸头的手,走了几步,又把手从外套下伸出来紧紧握住许获。
一只野猫从远处蹿过来,抬起玻璃球般的琥珀色眼珠看了看两人,旋即脚步轻盈地钻入草丛。
虽然知道是借口,进门看到稳稳当当的书架时,许获还是促狭地对应书蕴挑了挑眉。
应书蕴不理他的调笑,随手把睡得乱糟糟的头发扎起来,昨晚她睡得极好,又沉又久,一夜无梦。
接过他手中的淡黄色纸盒,应书蕴扫了眼上面的logo,是从平城火到江市的芝士蛋糕,一起的还有饮品,咖啡是给她的,果茶是给家越的。
男生在挑选吃食上不踩雷也算不上稀奇,但每次都超出预期简直让人匪夷所思。
她怀疑许获又列了一条长长的江市美食清单,正如他之前所做的那样。
家越把门打开,对许获招招手,“来搭把手。”
许获点头走过去,又立刻把门关上阻拦住想跟进去的应书蕴。
搞什么鬼!应书蕴撇撇嘴,把蛋糕放在餐桌上,小心切开分装到纸盘上。
喝了口冰咖啡,神志清明半分,又眯上眼。
柔软舒适的家居服
倾泻的春日阳光
微甜不腻的蛋糕
冰爽不苦的咖啡
围绕在脚下嬉戏的小狗,毛茸茸地滑过脚踝。
像一棵稳稳扎根的树,五感无限延伸如枝丫承接阳光,又随风轻轻摆动,应书蕴感觉无比安定又放松,突然额头被一片温润柔软触及。
她瞬间睁眼,看到许获笑盈盈的脸庞近在咫尺,微微错愕后,唇角忍不住勾了起来。
“坐着也能睡着?”
“晒太阳太舒服了。”
家越收拾好包装垃圾,出来就见到两人岁月静好地在吃蛋糕。她狐疑地打量了一下,也坐了过去。
应书蕴看了眼包得严实的油画都搁在了玄关,好奇问:“画的什么呀?”
这段时间家越的作息越来越规律,白天画画,晚上会看看电影,遛遛狗。
以前时不时去看她是怕她出事,现在趋势大好,应疏蕴当然是给妹妹最大的自由。只是这画从起稿到完成,居然是半分没看到。
家越正要张嘴,许获却先一步开口,“你跟我回去,就能看到了啊,我等会就挂起来。”
应书蕴白了他一眼,“我忙得很。”
是是是,就他不忙,许获心里委屈,本来今天一早就该去aurora加班,顶着程斯言的骂声才拖到下午去。
“你等会干嘛啊?”
“和周絮……”见许获变脸,应书蕴加快语速,“去看几家犬舍,看看能不能合作?”
许获早知道她想做抚慰犬培训的事,却还是烦周絮怎么还不走,他想了想,“你去找李天锡啊,他在郊区有很大的繁育基地。”
“这样吗?”应书蕴有些惊讶,她本以为李天锡就经营着梦天那个店头呢。
“嗯,他很快就要开分店了。”李天锡天天嚷着让他投资,现在想想,也不是不行。许获积极道,“要不我跟他先说一声?”
“行。”
能跟熟人合作当然是更好,李天锡的性格随和,配合度肯定也高。
把许获送到楼下,应书蕴犹豫了会还是开口问:“你晚上还去吗?”
今晚还有一场,说不定还能看到闻澜。
许获把画放入后备箱,站直身摇摇头,“算了。”
应书蕴无声点点头,抱了抱他,见车走远才上楼。
刚开门,就看到坐在沙发中上下打量自己的家越,她眼神深邃,像要看透自己。
“看什么呀?怪瘆人的。”
“你们是不是在一起了?”
应书蕴合上门,不自然地呵呵笑了两声,不知道怎么回事,在亲人面前居然有点害羞,还有被认可的渴望。
“他说的?”
“那没有,”家越摇头,“只是以前每次来都跟落水狗一样。”
噗,应书蕴被这比喻逗笑,好奇问:“今天不像?”
“嗯,像吃饱了的狗。”
家越站起身,给月亮和美美套上狗绳,拒绝了应书蕴的陪伴,说约了个高中同学,就去公园溜溜。
走到门口,她看向阳台,应书蕴正抱着一堆衣服,蹲在洗衣机前。
“姐。”
“嗯?”应书蕴转头,疑惑了会,又意会道,“我等会给你转点钱,跟同学去吃点好吃的。”
“不用,”刚才许获拿了画后,马上就给她转了笔不菲的报酬。
家越笑了笑,阳光把应书蕴和衣服都照得软软的,她的心像黄油一样融化。
“许获挺好的。”
结束了第二位来访者的咨询后,应书蕴照例起身把她送到门口,实习生晓雯走过来说有人找她,在一楼等了很久。
窗外的阳光被突然飘来的乌云遮蔽,天色瞬间暗沉下来。
应书蕴点头表示知道了,快速下楼。
等待的女人站在窗前,深紫色长裙包裹着修长身姿,清丽中带着风情,如盛开的鸢尾。
听到脚步声,她转过头来,对应书蕴含点头打招呼。
应书蕴不觉得办公室是适合聊天的场所,带着闻净去了附近的咖啡馆。点餐的时候,她发现闻净一直带着善意的眼神,好奇地看着自己。
“怎么了?”应书蕴好笑道。
“没什么,你跟照片上一样,都没变。”非要有什么不一样的话,岁月洗涤下的应书蕴更显沉静。
“还是一样漂亮。”闻净笑着补充。
应书蕴笑着接受夸奖,又有些纳闷,“什么照片?”
“唔,”闻净陷入回想,“挺多的,在阿拉斯加看极光的,在厨房里切菜的,在海边玩的……”
说完这些,她狡黠地眯了眯眼:“你也看过我的照片吧?”
许获丢给她看的时候,她也吓了一跳。
还没从疑惑中走出,又被突然反问,应书蕴愣了会,先点了头。
“刚才我说的照片,都是许获来巴黎的时候给我看的,本来说要带你一起来,但是后来听说你很忙来不了。你看到的那张偷拍照,就是他在给我展示自己的亲亲女朋友呢。”
闻净语气俏皮,让应书蕴有点不好意思,再回想那照片心里又有了不同的滋味。
“其实我今天来,是有东西想给你。”闻净侧身从包里拿出一个蓝色的丝绒盒子,尺寸不小,像一本大部头的书。
应书蕴迟疑地打开,只一眼,就被波光粼粼的眩光闪到,眨了眨眼马上关上,又推了回去。
“这我可收不了。”
闻净按住她的手,“这是姑姑让我送过来的。当时……”似是难言,闻净顿了顿才接着说,“离开许家的时候,姑姑本想把这套珠宝还回去,但姑父……前姑父吧,执意不收。”
“那也不该给我,”应书蕴声音冷下来,“她想还可以直接给许获。”
通过归还这个行为,闻澜和许获也许可以重新复燃一段熄灭的亲情,但她就这么轻飘飘地送到她这里来,应书蕴心里闷闷的,像是感受到了许获的情绪。
闻净沉默了半晌才开口,声音像泉水淌过。
“其实我叫姑姑比较少,反倒是叫老师比较多,闻老师对我来说亦师亦母,真的很严格。跟着她跳舞当然是因为喜欢,但小时候也不懂事,爱玩,没少被批评。小孩子嘛,哪有别人都在外面逛街玩乐,自己还能心甘情愿在练舞室一遍遍练功的。”
“跳舞真的很累,夏天衣服都没有干的时候,伤痛更不用提,可是我每次精疲力尽离开的之后,老师依然会留到深夜,生活上更是简朴寡欲,家里空得跟练功房似的。”
闻净认真看着应书蕴,眼神灼热,“就是这么一心专念,老师才能突破年龄的极限,一次次走上更广阔的舞台,成为无数人的偶像和榜样。”
她声音变柔,缓缓道,“我说这些,不是要你理解她,事实上我也不是总理解她为何能这么活。但你和我都是女人,应该明白女人想有番事业是多难的事。”
职场的歧视,婚姻家庭的消耗,育儿的重担,这一条条,像泥石流一般,瞬间就能把呕心沥血种下的树侵蚀摧毁。
应书蕴沉默地认同着闻净的话。
依稀记得十二三岁时她在仓库里意外翻出云真的画,才知道家越的天分遗传自哪里。如果不是成为了老应的妻子,应书蕴、应家越的妈妈,也许云真在艺术这条路上会走得更远。
她不幸福吗?
应书蕴没法否定,她的妈妈只是选择了另一条人生道路。
女人想要兼顾两者,从来都比男人难太多。
“可以理解的,”应书蕴点头,又迟缓地试探,“但她现在已经很成功了,许获也长大了,也许……”
“也许他们也可以有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闻净接下她的话,“是吗?”她丧气地摇了摇头,“这些话我也跟她说了,你知道她怎么回我吗?”
不等应书蕴回应,她眼神失焦地看向窗外,像是极力回想那个场景,自顾自地解开谜底,“人不能把世上的便宜都占尽。姑姑是这么说的,她说她不能等自己功成名就再若无其事地去奢求母子亲情,她没有在许获身上付出心血,所以活该失去儿女情分。”
应书蕴的心抽动着急遽收缩,差点喘不上气。
她本以为闻澜是对许获残忍,原来她对自己同样残忍。
这是一个多么可怕又可敬的女人啊。
闻净拍了拍她的手,把盒子又往前推了推,“收下吧,老师知道你,虽然她没说,但我想她跟我想的一样,都很开心这么多年你们还在一起。”
应书蕴有些心虚,那消失的四年,许获竟完全没有提及。她点点头,把珠宝收进包里,想着找个机会给许获也行。
至于许获和闻澜的问题,也许只能交给时间,未来的事谁说得准呢。
见她收下,闻净才放松下来,也算是完成了老师的委托,她吃了口抹茶千层,“要不是晚上就得走了,真想让你带我逛逛江市呢。”
“这么快?怎么不多玩几天?”应书蕴记得闻澜是江市人,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怎么说也该多待几天。
闻净摇摇头,“我得陪姑姑回去了,”过了会,她才又开口,“做手术,希望顺利吧。”
“很严重吗?”应书蕴脱口而出,“许获知道吗?”
“嗯,他上次来平城本来也是想见老师的,但前段时间检查刚出来,老师就没来。好在前段时间复查,说是早期,只能说是不幸中的万幸吧。”
这难道也是闻澜不愿意重塑关系的一层原因吗?怕许获再一次失去吗?
应书蕴忍不住瞎想,“怎么会这样?”
“真奇怪,”闻净苦笑了声,“我们这些人好像都比她激动,老师确诊后还挺平静的。”
“你别担心,手术成功率很高,这医院还是许获帮忙联系的,当然我是没跟老师说,她肯定是不愿意受许家的好处的。”
像是为了安慰应书蕴,她眨眨眼,“老师还是很有钱的哦,不会受苦的。”
做手术哪有不吃亏的。应书蕴虽然与闻澜只是一面之缘,却也真切地忧心,“那……手术结束后,你能跟我说一声吗?”
“当然。”闻净爽快地掏出手机加上应书蕴的微信,喝完咖啡才匆匆离去。
短短半小时,应书蕴吸收了太多情绪,到了aurora还是精神恍惚。进大门的时候,听到会议室里吵吵嚷嚷也没有在意,径直去了角落的办公室。
许获今天外出不在公司,她只想早点结束这疲劳的一天。
听到敲门声,她揉了揉眼睛打起精神,“请进。”
来访者没有坐下,直接掀开了她面前的帘子,“小应啊。”
“英姐。”应书蕴站起身打招呼,来人是财务部的大姐头,上次春游团建,她们短暂的交流了会。
那次英姐把儿子也带了过来,但小孩只是自己一个人在河边扔石头,极不合群,后来是程术把月亮带过去,那小孩才和狗狗开心地玩了会。
应书蕴观察了一会,就看出小孩明显的谱系特征,她本准备委婉地跟英姐聊聊,英姐却像是终于找到了诉苦对象,拉着她说了好多。
“小智最近怎么样啊?”应书蕴带着英姐坐到沙发上。
“还行,我来就是想问你那个抚慰犬的事。你那个月亮是哪儿来的呀?”
听到应书蕴说是朋友从美国带来的,英姐脸上难掩失落,刚生小智的时候,她和万千家长一样望子成龙,这几年她早死了心,只希望孩子开心成长。
应书蕴拉过英姐的手,轻柔拍了拍,把自己和周絮的打算一一说来,“……不会太久,就是刚领养的时候需要时间磨合,我们也会尽力提供帮助。就是这刚起步,多少有些实验性,我也不一定能打包票有效果。如果您有意向的话,我们后续可以聊聊。”
英姐沉思地点点头,干预疗法因人而异,她早已习惯死马当活马医,有法子肯定得试试,“那行,你随时跟我说都行。”
送走英姐,应书蕴返回办公桌前,拿起手机又给李天锡发了个信息,约了再去繁育基地的时间。
周日她去过一次,李天锡的创业真不是说大话,那基地规模还挺大,只是上次周絮没空,她准备带上他再去一趟。
突然听到隔壁传来沉闷的击打声,时不时伴随着咆哮,竟是隔音棉都挡不住的愤懑。
打工族还真是压力不浅。
应书蕴摇摇头,又低头工作,再抬头挂钟的分针已经快跑到十二。
匆忙的一天又结束了。
她收拾起桌上杂乱地文件,把笔记本塞入包中,看到那蓝色盒子又怔了半晌。
门再次被敲响。
不像骨节敲击的声音,闷中带脆。
反倒像有人拿了个金属的锤子,均匀又机械地声声长叩。
应书蕴眉心蹙起,声音迟疑,“请进。”
过了好一会,也没人开门。
她站起身准备去开,门锁咔哒被扭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