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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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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停车场空旷,带着水泥气息的寒意从地上冒气来。

    应书蕴身上那股疾跑后的热被扑散,皮肤里浸入丝丝冷气。

    偶有车辆路过,明晃晃的车头灯扫亮许获的脸,又瞬间离开带走光亮。

    许获任她抓着手臂,右手三指一搓动,两张照片呈扇形展开。他来回扫了两眼,眼皮轻轻抬了下,似有些意外,却也很快下压,变成弯弯的笑眼。

    “你还要留着吗?”

    “啊?”

    应书蕴摇摇头,她当然没有珍藏这两张照片的意思,只是许获这个反应也属实奇怪。还没回过神,手腕已经被反手抓住。

    许获轻拉她走到副驾,打开车门托住手腕,一股巧劲让应书蕴端坐进了座位里,又钻进车内弯下腰,行云流水般系上安全带。

    等应书蕴缓过神,许获已经启动车,笑着扬起一边嘴角,“不如一起去吧。”

    至于那两张照片,他随手扔进了储物箱。

    一路上,许获并没有对照片有多余的注解,反倒是在等红绿灯的空档,突然若有所思道:“难怪最近总在忙,原来是不想见我?”

    他转过头,笑着戏弄她,“生气了?”

    应书蕴见他表情完全不慌,毫无亏心的局促,但这都走了半路也没见他主动解释,心里到底憋屈。

    连那被许获安置在怀中的包都沉了不少,她咬咬牙,没好气地拿起来丢到后座。

    每一个眼神和动作都阐述着无言的不满。

    “你去了就知道了。”许获憋住笑意转头,见变灯,利落出发。

    两人抵达江市剧场的时候,已经临近开场。观众们都已检票结束,入了场,只有闲下来的工作人员在门口聊天摸鱼。

    许获递出票,引得年轻的工作人员好奇地看了他两眼。她低头检完票,示意同事带带。

    “现在都关灯了,里面黑。”工作人员耐心解释道。

    许获点点头。

    大厅内放置了不少新鲜锦簇的祝贺花篮,还有每个舞蹈演员的大幅海报与介绍。应书蕴扫了眼,看到中间的闻净,眼神停留半晌。

    见许获回头等她,这才收回目光,抬脚跟上。

    厚重大门拉开,光像刀锋切入黑暗,两人跟着工作人员进入,大门旋即紧闭。只有楼梯间微弱的指示灯闪着光,应书蕴紧随前方的脚步,拾级而下。

    四周是黑黢黢的人头,凑着头低声交谈,而舞台上降下黑色丝绒幕布,遮得严严实实。

    应书蕴有些轻微夜盲,这会走得慢,下脚也万分谨慎,身前突然伸出一只手握住她。许获低沉的声音也在身边响起,“不急。”

    等工作人员把两人领到位置,她才发现这是第一排的vip座,在中间坐下后,许获的手才缓缓放开。

    黑暗里,他的眼睛很亮,带着温和的柔情。

    看着许获的眼,应书蕴张了张嘴,倾诉欲如涨潮,呼之欲出。

    光突然从前方漏了出来,洒在他身上。

    应书蕴眨眼转头。

    幕布从底部缓缓升起,舞台映入眼帘。

    左前方十几个身着土色麻衣的演员站成一团,聚光灯从头顶倾泻,而右前方是一滩浅水。

    随着轻柔的琴乐,舞蹈演员们仿佛芦苇,整齐地随风摇摆。

    当音乐骤变,弦乐声响起时,仿佛是吹起了阵阵强风,芦苇们东倒西歪,而一身红衣的闻净被那无形的风推了出来,跌跌撞撞倒在浅水滩。

    聚光灯流转到水滩之上,闻净在短暂的蛰伏后,再次站了起来。

    她四肢修长,每个动作力度恰到好处,收放自如。

    与音乐和舞台融为一体。

    应书蕴学过舞蹈,更知那看似普通的动作里包含着极高的难度。她为这份美而折服,同时也无法控制地转头看许获。

    他看得极其认真。

    应书蕴读出了其中的欣赏和骄傲,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接收到眼神信号的许获也转过身,看了看她,眼神带着笑和少许调侃。

    应书蕴忙撇过头,专注地看向舞台。

    两小时的舞剧,是一个女人在地理和时间两个维度的迁徙,有对陌生环境的茫然,对生活规制的麻木,也有痛苦挣扎和最终的自省突破。

    简洁的置景,讲究的音乐,优秀的舞蹈演员,导演把每项运用到极致,制作了这出完美的艺术表达。

    幕布降下,掌声响起。

    场馆灯光一片片打开。

    应书蕴转身,想跟许获讨论,却见他面色沉沉。

    台上幕布再次被拉起,演员们从舞台两侧跑过并排而立。在主持人的介绍下,演员们一一上前谢幕,应书蕴边鼓掌边留意身边人,发现他眼神频频飘向侧边的帷幕后。

    “最后让我们有请‘徙’的导演,flow舞团的艺术总监,闻澜,闻老师。”

    在一波波雷鸣掌声中,闻老师从侧面迈入舞台中央,四十多岁模样,身量高挑瘦削,简单的黑色高领羊毛衫和深色牛仔裤被她穿得从容大方。

    即使眼角生出不可忽视的细纹,依然能想象年轻时的风华。

    她眼神扫过观众席,像一阵风,没有在任何地方停留。

    应书蕴看着那依然明亮的眼眸,脑中火花闪过,还没转身,余光已经看到僵硬的许获。

    还有他因不知所措而微微垂下的眼和唇。

    她喉咙发紧,呆呆地看着谢幕结束的舞台再一次被帷幕遮住。

    四周观众纷纷站起,陆续离场。

    许获像是被焊在座位上,丝毫未动。

    待剧场只剩收尾的工作人员,应书蕴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想去后台吗?”

    她想只要他想,应该不是难事。

    许获勉强扯扯嘴角,摇摇头,“不了,够了,”他站起身,安抚地摸了摸应书蕴的头,“走吧。”

    应书蕴点头跟着他离开。

    场馆顶灯一片片熄灭。

    走出场馆,剧场外人流早已散去,石阶下的广场只有幢幢树影。

    应书蕴和许获缓行至台阶处,斜后方的侧门被推开。闻净挽着闻老师走过来,她换了身休闲装,舞台妆也卸得干干净净,显出些符合年纪的青春气息。

    走到离两人几步远的地方,闻老师停下脚步,深深看向许获。

    两双相似的眼里都有千言万语。

    应书蕴和闻净视线相对,对方点头打了个招呼,眼里是善意的好奇。

    闻老师的眼光也滑向应书蕴的脸庞,“这位是?”

    从她们往这边走过来的时候,许获就一直沉默。

    应书蕴见他垂在身侧的手紧握,青色血管毕露。她果断走近,轻轻挽住了他手臂,试图给他力量。

    许获僵硬的身子微微颤动,低头看了看她,反握住她的手。

    应书蕴微笑着主动介绍:“闻老师好,我叫应书蕴。”

    闻老师欣慰地看着两人交握的手,点了点头,又转头看向远处的灯火,“早点回去吧,起风了。”

    闻净看了眼许获,欲言又止,还是转身跟上老师下行的背影。

    夜风骤起。

    应书蕴拨开侧脸的乱发,见许获还直直看着前方,即使那两人早已消失在视线。

    缺失带来的渴望和哀伤,让他的眼神分外脆弱。

    像是吞下了一颗涩口冰凉的青梅,那抹酸毫无道理地四处乱窜,应书蕴鼻间眼眶又酸又痒,忍不住揉了揉。

    另一只手轻轻拉出些距离,调整了角度和许获的大手十指紧扣。

    两人沉默地走下阶梯,拐入停车场。

    在许获错愕的眼光里,应书蕴一把抢过车钥匙,率先进了驾驶座,又笑着对他示意,让他快点上车。

    知道她是体谅自己,许获觉得胸口温热,夜风似乎也没那么冷了。

    他笑着点头上了副驾驶。

    晚上车流并不稀疏,车辆走走停停。

    应书蕴跟着前车平稳起步,突然开口:“原来你像妈妈啊。”

    许获愣了半晌,听她继续道:“以前我在网上搜过你爸爸的照片。”

    许运清长了张不怒自威的国字脸,肤色也深,当时她看着照片怎么也找不到相似点,非要说的话,五官凌厉这点倒是有点像。

    只是不管是肤色还是气质,许获更像闻澜。

    许获没想到她会为了更了解自己而去搜索许运清,嘴角忍不住翘了一点,又傲娇道:“那确实不像老头比较好。”

    应书蕴被他逗笑,也附和:“嗯,闻老师是真美。”

    她顿了顿又问:“上次在平城没看到吗?”

    “没,”许获摇头,“她是江市人,所以这次会到场,其他城市应该也都不会去。”

    像是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他疲惫地闭上了眼。

    等许获再睁开眼的时候,车辆早已驶过春和家园,也没有开往云梦湾,反而沿着云梦湖畔直往对面而去。

    应书蕴见他看过来,指了指远处氤氲成光斑的公园,“我们去看夜樱吧,听说已经开了。”

    云梦公园的樱花很有名,白天这里会聚集赏樱野餐的人流,这会只有偶尔路过的野猫。

    应书蕴跑到秋千前坐下,催促许获赶紧推她。

    许获从来不会对她说不,在一声声催促中,不知疲倦地推动。

    应书蕴紧握绳子,随着秋千荡高又落下,玩够了又拉过许获坐下,见他推辞张嘴就哄:“这平时可排队都排不上哦!别不识好歹。”

    见他坐稳,手撑在他背后用力一推。

    升高的瞬间,许获感觉这一晚上积在心头的沉重仿佛轻了些。

    玩够了两人才到一边的秋千床上休息。

    那是个网状的圆盘,尺寸不大,却刚好可以容纳两个人。

    眼前的樱花树在路灯照耀下,柔软绽放,像是一团团粉白的云。

    风一吹,又飘零而下,陷入泥中。

    “真脆弱。”许获叹了声。

    应书蕴弯了眼,“可是很美啊。樱花的花期真的很短,凋谢得快,但也极致地盛开过啊。”

    许获眨眼,往后一躺,过了好久才开口。

    “其实你问我,我会跟你说,我只是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应书蕴咬住下唇,她都明白,就像她从来不提老应和云真。

    有些话说来话长,也不知从何说起,她虽然注意到“妈妈”这个词汇在许获生活里的缺失,但因为自己不想说,所以从来没有过问。

    以前她觉得这是公平,此刻回想也许是种自保的自私。

    “这些年,她确实没有找过我一次,许家这边也从来没提过她。其实今天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准确来说是闻澜离开许运清后,我们第一次见。我也不清楚他们离婚时是有什么约定,还是她单纯地不需要我这个包袱了。”

    “怎么会是包袱呢?”应书蕴脱口而出,说完却自觉万分苍白。

    许获闷闷地道:“比起当许夫人,她更想站在舞台上,追光下。”

    应书蕴喉间冒起金属的锈味,黏黏糊糊地堵塞在心口。

    这是最无奈的矛盾,没有对错,只关乎立场。

    闻澜和许运清的故事并不难猜,一位才华横溢的艺术家怎会心甘当贵妇人,沉溺于肤浅的社交和精致的牢笼。

    那出舞剧就是闻澜的自传。

    心有所求,不畏世俗。

    为了这些,她可以抛弃孩子,抛弃家庭。

    她错了吗?应书蕴绝对不能说是,但她的离去也确实造成了许获的缺失。

    看着阖眼沉默的许获,她拉起他的手轻轻捏着手指把玩。

    “我以为爸爸最爱我们,但他好像更爱他的事业,所以楼塌了他也塌了,我也也为妈妈最爱我们,但爸爸走了后她好像也无法独活,很快就跟着去了。”

    翻阅往事并不容易,应书蕴睫毛上沾了些泪,气息并不平稳,“不埋怨是不可能的,可是这几年我也越来越明白,每个人都有重于生命的追求,那痛苦不一定能感同身受,却也值得理解。”

    许获手指微动,勾住她的手指,静静听她说话。

    “天底下就是会有不爱孩子的父母,也会有分崩离析的伴侣,爱不会因为血缘就所向披靡,也不会因为身份而持久不变。我们只有明白这些,才能更好地去爱。”

    “所以我爱你,不止是一个感觉的陈述,更是一个决定……”

    话音未落,手指被用力箍住,许获猛地坐起身,路灯照亮他半边脸。

    此刻,他眼神灼灼地看向她,不敢置信地问:“你说什么?”

    应书蕴眨眨眼,笑着反握住他的手,“我说我爱你,想与你交换喜悲,用余生去践行爱这个字。你愿意……”

    许获胸膛起伏,手下用力拉近,另一只手抱住她圈入怀中,低头埋进她的肩膀,声音瓮瓮地道:“坏女人。”

    应书蕴被抱得紧,心里好笑,正想质问他怎么不回答自己。

    许获又像小狗般在她颈边蹭了蹭。

    “为什么不让我先开口?我等了好久。”

    这些年,每当他以为终于忘了她,闭上眼还是她的脸。

    湖畔的夜风带来潮湿,樱花瓣也随之起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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