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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河流溪的规模扩大以后,当初租的工作室就不够用了,光是设计师和试衣模特都塞不下,还得分外贸和内销。遂,纪禾在沂水市区一口气租了整栋大楼,七层高,每层楼分工明确秩序井然。
镶在楼面上的招牌是花高价请广告公司设计的,天河流溪四个字行云流水,很有气势。纪禾直接从机场打的士到公司,南方天气暖和,她在机场卫生间内就把毛衣秋裤什么的脱了,只穿条裙。
跨进公司,前台小姐莞起专业而完美的笑容:“纪总好。”
纪禾微微颔首,乘电梯直升七楼。
秘书白露已经捧着文件夹在电梯口恭候了。
眼看着被红框圈起的数字一格一格往上蹿,她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唾沫。
其一是因为纪总平日里不苟言笑,对待下属十分严厉,令人望而生畏。其二则是因为…
“叮——”电梯门开,白露抖擞起精神,迎上前道:“纪总。”
“有什么事说。”纪禾大步流星走向总裁办。
白露小碎步跟上:“有个好消息,宝丽龙的史蒂芬先生发来了电邮,他们对我们家考察了这么久,这次肯主动联系,合作意愿非常强烈…”
纪禾将手袋掷到沙发上,荣辱不惊风云不变的:“确实是个好消息,回头我会联系他。他还在法国?”
“是的。”见她提起水壶要煮茶,白露忙不迭道:“茶是刚泡好的纪总。”
纪禾拨开茶盖,果然是香飘四溢的凤凰单枞,她替自己斟了杯,轻抿,醒神,余光瞥见旁边的白露跟身上绑了个炸/弹似的,如履薄冰如芒在背。
她不动声色:“怎么,好消息说完了,还有坏消息?”
白露梗了下脖子。
十分钟后。
纪禾闭着眼,缓缓沉了口气。
她嗓音十分骇人:“马总知道这件事么?”
白露支吾着没吭声,纪禾一个眼刀飞过去,小秘书控制不住打了个寒噤,忙道:“…我们联系不上他。”
纪禾脸色更加紧绷。
什么坏消息呢?
扼要来说,有一批已经发行到市场的成衣被曝出来里料ph值超标,导致好几名购买了的顾客皮肤过敏,其中一个年龄较小的顾客状况严重到甚至感染上了皮肤病。
顾客家属跑门店来闹,商场勒令关停。单单这样还不算,此事又被一个颇具权威的职业打假人逮到了,在报纸上口诛笔伐,成功将天河流溪这颗刚升起不久的新星推到了风口浪尖。
事态严重,后果可想而知。
利润损失,口碑闪崩,品牌效应大打折扣。最最重要的是,当下是对赌协议的最后一年,不容行差踏错一步的决胜时期。
张兆麟要的一千万确实虚高,前两年因为刚起步都没有完成总额均分下来的目标数值,还是今年靠着x系列的火爆缓解了些许压力。
眼见着即将收成,不料又弄出这档幺蛾子…
纪禾脑袋瓜嗡嗡响。
几番深呼吸调整,她再睁眼,沉声道:“把计划供应生产总经理副总经理都给我叫过来。”
总经理和副总经理都在天河办公,另外三个部门的负责人则常驻在步履不停。但老总命令岂敢不从?一接到通知,三个已过不惑之年的领导便从关洋镇八百里加急赶到沂水。
继而一整个上午,7楼的会议室都门扉紧闭,透着股诡异的死寂,活像恐怖片里的幽灵城堡,弄得一层楼人心惶惶。
直到会议结束,几个大男人相继走出来,活像被阉掉的老黄牛,臊眉耷眼如丧考妣,脑门上沁着豆大的汗珠。副总经理衬衫都湿了,贴着后背,状似落水狗。
很快,下午两点钟天河总经理就此事开诚布公地发表致歉,所有成品撤回下架,所有已购买的顾客可凭借小票无条件退货,并获得吊牌价三倍的赔偿。
至于那些过敏患者,物价和医药费的赔偿自是不消说的。除此外,天河还将赠予他们一等会员卡,进店消费就打五折,天河旗下所有门店通用且终身可享。
公关力度大,钱砸下去,差不多三五天,家属不跑门店闹腾了,或真或假的消费者不跳出来瞎嚷嚷了,连报纸上那篇连讥带讽极尽言辞的锐评也消失了,就好像从未发表过。
其实纪禾很清楚,这篇毁他们口碑声誉的锐评不一定出自对“职业打假”四字的恪尽职守,兴许掺杂了些脏污的水分——毕竟她自己之前就这么干过——后来找到这打假人一番亲密交谈得到证实,还真就是竞争对手捅的娄子。
只不过现下她也没工夫去和背后推手较劲,风波逐渐平息,追根溯源秋后算账,她要清理的是自家门户。
不同于汽蒸缩率撕破强力,ph值是纺织产品非常基础也绝对必要的一项检测指标,布料亲肤不亲肤都有相应的规定数值。她们家虽然不是什么走高端路线、普通人可望不可即的奢侈大牌,但对质量也是有要求的,甚至称得上严格。
品牌成立之初纪禾就跟负责工厂的马飞飞再三强调,质检一定要把控好,布料供应更得仔细筛选。但且不论这起事故是否马飞飞失职,他们跟供应商都是洽谈好所需标准才签订合同的,既如此,一批不合格的里料,为什么还会流进她们仓库?
或者应该问,ph值都高达9点多了,明摆着严重超标,为什么还能入库?
当然是因为有人中饱私囊。
这批里料是快返单,货期本来就很紧张,起初又因为供应商布面做花了不能用,重做导致延期了好几天。延期要扣款,这点在合同上写得明明白白。
供应商为了不扣延期费,在工厂实验室将不合格的检测报告发给他们要求退回换货时,他们并没有老老实实地进行第三次生产——米数大,重做三次着实浪费胚布和精力,其中损耗的成本远比业务公关花销多得多。
因此他们选择花钱打点,从采购员到实验室的质检组长,愣是把这批次品强塞了进去。
采购员私底下捞油水、吃回扣,纪禾不是不知情,相反,她太了解,毕竟这种风气在行业内过于普遍。
从前还不是这样的,从前她靠一张能说会道的嘴以及满腔赤诚,兴许外加一张双胞胎的照片,就能把人家感动得要死要活成功拉来单子。
现在不行了,现在到处都讲究钞票。有时一家供应商想挤进一个品牌的供应链,业务员便会承诺给品牌商的采购多少多少回扣,按照每米布几毛钱这样子,规模大的品牌商一年下来用量几十万米,采购靠吃回扣都能挣一套房。
还有仓储,每批货都是有规定交期的,交期内没到货会扣供应商的款,供应商不想因小失大,送烟酒送红包什么的让仓储做假的入库时间是常有的事情。
这事听上去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供应商乐意给,因为收了钱就代表着长期和稳定。采购员想要,谁会嫌钱多?
本来她不担心这种事会发生在自己公司里,因为刚起步,单量小,想来也没多少吃饱了撑的供应商会慷慨解囊。
但她发现她错了,天河流溪发展势头迅猛,好的方面上升快,坏风气亦如是。
而金钱的可怕之处就在于会一步步腐蚀人心,看看这群饭桶都被腐蚀成什么样了,个个利欲熏心中饱私囊,这么大的纰漏视而不见,往后还了得?
无法无天了都。
纪禾弄明白来龙去脉后,动作很利索,一连让人事部炒了两个采购经理、一个质检组长、一个仓储主管,那罪魁祸首的采购员自是不用提。
她又把副总经理调去步履不停维持日常运转,本来这项工作内容是归属马飞飞的,但他现在人在哪呢?
纪禾驱车回到山海城,用备用钥匙打开了隔壁洋楼的大门。和她们家不同,这栋洋楼就马飞飞一个人住,房间空旷得很。
挨个挨个搜罗过去,终于在楼梯间的小阁楼里找到了烂醉的马飞飞。他浑身上下就穿条裤衩,旁边堆满了啤酒瓶,酒气臭得能熏死一头大象。
纪禾牙关紧绷了下,当即撸起袖子,拽着马飞飞拖到卫生间,拧开花洒将他冲了个头昏脑涨。
该场景似曾相识,当年郑沛珊被侮辱致死马飞飞也是如这般颓靡。纪禾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悲哀地心想,这扑街就是过不了女人这道坎。
马飞飞半死不活的,嘴里胡言乱语,纪禾光看着就来气,当机立断甩了他一巴掌:“还没喝够吗!”
马飞飞濛濛地睁开眼:“我都说了我去找过你,谁让你一声不吭就走了!…现在我娶你,我娶你啊——”
纪禾:“……”
敢情把她当成邝仪了,她又甩下一巴掌:“你他妈给我清醒一点!”
火辣辣的疼痛来袭,一边凉水又浇头而下,马飞飞终于醒转,习惯性摸酒瓶,摸了半天只摸到个肥皂盒,他摇头晃脑地说:“你怎么回来了。”
“你想干嘛,嗯?你到底想干嘛?工厂的事你撒手不管,出了问题也联系不上,整天就知道沉浸在儿女情长里,能不能照照镜子看看你自己有多窝囊!”
马飞飞伸手关掉花洒,抹着脸说:“工厂出什么问题了。”
看着他这幅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纪禾就火冒三丈高:“你还有脸问!知不知道和远策的对赌协议快到期了,一千万不达标明年你就得卷铺盖滚蛋睡大街!我拜托你先打起精神做事好不好啊!”
马飞飞错愕片刻。
相似的话语在耳边回响。
——“当初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娶我,你不肯,现在我嫁人了你说你娶我,我早都已经等够了,我拜托你不要再拖我落水了好不好啊!”
马飞飞别开脸,带着嘲弄的神情冷笑一声:“对赌协议对赌协议…你天天就记着你的对赌协议,到期了怎么样?我逼着你签的?”
纪禾怔了下,有些不敢置信。
马飞飞:“我从来就没同意过你签什么鬼的对赌协议,是你自己要逞强,从小到大就喜欢逞强,学人家做大…踏踏实实过日子怎么了?做那么大你就两只手抓得过来吗!”
“你还怨我?要不是我——”
“对,要不是你我现在就是屎坑里的一条臭虫!马总多风光多亮丽啊,全都因为你,多亏了你,我谢谢你啊!”马飞飞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浑身湿淋淋地说:“让我照照镜子,你怎么不先看看你自己什么样!宝妮安妮读几年级了你知道吗?上次她们过生日等了你一晚上,给你打个电话半句没说就挂了,答应她们参加家长会,最后人影都没见着。还有,过去这么久,你问过我一句关于她的事情吗?有吗!张嘴闭嘴就是生意,就是对赌协议,穷的时候至少大家心都在一起,现在呢?我看你是心都钻钱眼里面去了!”
纪禾久久说不出话。
马飞飞吼完,一把搡开她走出卫生间。
她踉跄了下,只剩她一人,她立在原地,抬眸看到镜中的自己。
是她吗?
是,或者不是。仔细回想,这一路走来她的确做过许多违心违德又无耻至极的事。给别的品牌泼脏水、搞跨了什么小公司、利用各种人脉不遗余力地踩着他们往上爬。
她一直给自己洗脑说,做生意就是这样,每个人都这样,名利场里哪有什么人情可言,大家都是贪婪的、恨不能饱腹的吸血鬼。
都是如此,她又有什么错呢?
可偶然间回头看,年岁交迭画面沉浮,镜中人从少女长成女人,不论是模样还是心性都早与曾经相去甚远,变得丑陋,变得阴险,变得冷酷无情。
令她自己都不寒而栗的。
纪禾思绪纷飞,明明卫生间如此宽敞,她却莫名喘不过气,像心口堵了快粗糙的巨石。
呆滞地望着镜面之际,口袋里的手机响起。
这也是个刻进骨髓里的条件反射,哪怕她心神恍惚什么都没在正轨上,手依然准确地伸进兜里按了接通:“哪位?”
“纪总!我老莫啊!晚上有没有空一起吃个饭啊?”
注意力被这道难听刺耳的公鸭嗓吸回来一点。这个老莫就是那批不合格里料的供应商老板,公司规模不算大,合作也挺久了。
冤有头债有主,ph值事件导致的赔偿款当然不会由她来自掏腰包,问题既出在里料,就需里料供应商承担。
除去赔偿,纪禾还明确且强硬地提出要罚款——因为她让工厂自查后发现,库存竟然还压着一堆他们家的不合格的货。这些货都是赶着交期等进车间的,重新购入导致停线的话,他们得损失多少?这个钱又谁来赔?
反正不会是天河,按照合同协议来走,罚款数额不小,八成闹得这个老莫分外窝心,要不然也不会电联约饭。
天河也今时不同往日了,用量大,多的是供应商想挤进来。因此站在商人的角度上,纪禾不担心对方不赔款——除非这个老莫鼠目寸光。而且就算真的破罐子破摔不赔,她也多的是法子对付他们。
不给你入库,交期一直拖,光延期费就能扣死你。还有货款,不给你结算,你一分钱都捞不着。合同写得明明白白摆在这里,打官司你能说什么?
明智的选择就是老老实实赔偿。当然,纪禾总不可能去言语威胁他们。
“纪总?”公鸭嗓又叫,“我知道有家新开的卡拉ok,环境特别棒!又能吃饭又能唱歌,好玩着呢,晚上赏个脸啊?”
纪禾想想,道了声好。
“好嘞!那七点钟不见不散啊?我过去接你吧?“
“不用。”
纪禾说完就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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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鸭嗓嘴里嚷嚷的新开的卡拉ok店居然也叫好时光,纪禾在门口愣了会神,一个大肚腩的地中海跑过来:“纪总!你好你好你好…”
纪禾客客气气地同他握了下手:“你好。”
这个老莫带了两个人,做介绍时纪禾没仔细听,也不知道他们是干嘛的,只是心里觉着感慨,前阵子她还为了块地皮强忍着被揩油的厌恶感痛饮三杯白酒,现在呢,别人为了不罚款鞍前马后点头哈腰地围着她团团转。
果真风水轮流转啊。
答应赴约,并不代表纪禾会妥协让步,她决定了的事情就不会改变,更遑论还是关于钱这方面的事情。
她猜自己也许是被马飞飞的话骂得慌了神,生怕偃旗息鼓分散了继续完成对赌的动力,所以她才选择投入声色犬马当中。
老莫唱完了一首红日,把话筒递给她,请她唱。纪禾不会唱歌,但这三个人无关紧要,在他们面前献丑也没什么,她饮杯酒,在屏幕上滑来滑去,最终目光定格,切换了林忆莲的《再见悲哀》。
前奏刚响起,都还没唱呢,三个拍马屁的就开始起哄。纪禾笑了下,握住了话筒。
再见悲哀因我不再计较任何结果
什么都可以坦荡未在乎谁是错
我两眼合上失去什么
是与非也掠过
别固执到问一切为何
再见伤感因我不易被泪流留住我
什么的境界都爱自自然地渡过
去到最尾就如与物忘我
回复身心最初
面对心境一片平和
鸟声瞬间闪过
除了心只有心可以解心锁
烦恼多因我要得多
微似砂轻似烟怎会有烟波
有惆怅跌入了恒河
情路太弯过就过当是个经过
感动的爱当做一次砌磋
沿途上遇上什么都欣赏过
投入时便快乐一起过
全是一种经过
……
“都醒目点。”老莫吩咐两个年轻人说:“别太急于求成弄得适得其反了,这是块铁板,不好搞的。”
一个点头:“知道了莫总,我们就负责把她哄开心嘛。”
没错,这俩年轻人是男公关,姓莫的剑走偏锋,决定用小男模公关她。
另一个则大胆上前,想跟她来个默契无比的合唱,谁料凑过去一看,纪禾满脸泪光。
在大荧幕的光晕照耀下,宛若楚楚动人的珊瑚海。
小男模错愕。
声嗓哽咽得不成样子,纪禾急忙停下,丢盔弃甲般将话筒塞给他,头也不回地离开,钻进了卫生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