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纪总——”
老莫和两个男模面面相觑。
好在这会卫生间是空的,没人会看见自己的狼狈相,她手撑着舆洗台边,另一手挽过耳发,重重地抹着通红盈泪的眼圈。
自己也搞不懂为什么会哭,犯这种矫情病症,明明并不是爱哭的人。她想也许是自己太累了,好累,她很想停,却又不能停。
她从墙上的纸巾盒里抽了纸巾,手机再度振铃,本以为是那供应商打来询问状况,拿起看发现是陈祈年。她犹豫片刻,摁了接听,但没出声。
“姐?”
“嗯,这么晚打我电话有事?”
声线是黯沉的,鼻音浓重,不太像她平常说话的腔调,陈祈年的欣喜若狂戛然而止,蹙着眉轻声问:“你怎么了?”
纪禾怔了下,没料到他会听出这点微妙的异样。她拧开水龙头,掬清水洗了把脸说:“没怎么,你说你的。”
纪禾的口头禅就是没怎么,她向来不在人前显弱,也就让陈祈年愈发确信:“不对,你有事。”
纪禾心烦意乱:“不说就算了,挂了。”
被挂断电话后的陈祈年忧心忡忡。
不过片刻,他便拿定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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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禾没再管那供应商了,反正事情已无任何转圜余地,多说也无益。
酒后不能开车,她找代驾回到山海城71号,陈安妮刚好夺门而出,和她撞了个满怀。
纪禾揪住她,上下扫一轮,渔网袜小皮裙,刚没过大腿根,短到动作稍微大点就能给人看光。上半身一件沾满粉色亮片的吊带,尚在发育中的胸脯勒得紧紧的,各种闪闪的首饰环绕着脖颈,鲜艳的红唇,夸张的波浪卷。
说难听点活脱脱就是个小幼齿。
纪禾不满:“你去哪?”
陈安妮甩开她,气鼓鼓道:“不用你管。”
纪禾又扯过她胳膊:“你就打算这么出去?上楼换件衣服。”
青春期的小孩总是很愤怒,整天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多气好生,陈安妮暴躁地跳开:“都说了不用你管!我今晚不回家,在我同学那睡!”
她一溜烟跑没影。
任凭纪禾在身后怎么喊都不好使。
“行啊,不管就不管,我还懒得管呢!”纪禾火大,砰一声关上家门,鞋子都没换便放声大喊:“陈宝妮!”
没人应。
倒是那只曾经差点被陈宝妮塞进微波炉烤成猫肉干的小野猫喵了一声,颠颠地摇晃过来。
纪禾对这些猫猫狗狗之类的无感,用脚轻轻踢开,连喊了三声,整栋别墅只余回音传响,显得万分寂寥。
正要上二楼查看双胞胎的房间,蓦地想起,聘请的曾阿姨上午就给她打过电话,说是陈宝妮想去她家过周末,71号这座大别墅又空旷又冷清,晚上睡觉都害怕,她和马飞飞又忙得不着家,也没个人说话——她和双胞胎姐姐陈安妮现在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了。
那会纪禾处理一沓文件处理得焦头烂额,电话打过来,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想也没想就道好。
她耷拉着脑袋,踩着台阶的脚步回缩,慢慢倒转身去,整个人像失去重力,一把栽在沙发上。
只开了玄关的灯,客厅一片幽谧的晦暗,像暮霭沉沉时的海。
那只陈宝妮取名为茶杯的小野猫又跳上来,卷着尾巴团缩在她腿侧,两只猫眼在静夜里宛若绿宝石。
纪禾睁眼看去,揉了揉它毛绒绒的脑袋:“饿了?”
也许真是把家当旅馆,把公司当成家了,平时来去匆忙不多停留,她竟不知猫粮存放在何处,翻箱倒柜找了半天都没找着,最后只好从冰箱里取了些小鱼干喂它。
茶杯吃得相当欢快,纪禾问:“有这么香吗?”
茶杯听不懂人话,埋头自顾自地吃着。
纪禾自嘲似的笑了下,环顾四周,宽敞、干净、大气,兴许还能称得上奢华,但不知为何,买来这么久,还是觉得陌生。她竟然有些想念荔湾的小破屋,想念那些鸡飞狗跳和叫喊笑骂。
马飞飞说,以前穷的时候,至少大家心都在一起。
现在丰裕了,都各奔东西。
的确。
纪禾像风烛残年的老人独自看海那般,呆呆地看着周遭的家居陈设。
孤寂绵延数里,她站起身,从橱柜里取下两瓶酒,拔掉软木塞率先往自己嘴里灌了一口。
她的酒量与日俱增。
纪禾一屁股摔到沙发上,打开电视机又抱过茶杯。野猫茶杯来者不拒,在她腿上找了个舒舒服服的姿势躺着,纪禾握着酒瓶轻轻碰了下它耳朵:“cheers。”
查理苏当年留下的电视机早在洪涝里被水卷走了,如今是更大屏的彩电,几十个频道可供切换。
纪禾也不清楚现在有什么红遍大江南北的影视剧,就没费那心思去挑选,跳到什么看什么,用以打发漫漫长夜。
肥皂剧女主说着狗血的对白,男主的脸从始至终都像张凝固的扑克牌,也不知是按照人物性格故意设计成这样,还是因为演员本身就面瘫演技又渣,再努力也调动不出别的情绪,只好一张冷漠冰山脸走遍天下。
女主哭的时候纪禾很缺德地笑了,五官乱飞属实滑稽。不过她依稀记得这是当下炙手可热的小花旦,兴许下次可以找她代言。没作品没关系,有人气就行。
红酒一口接着一口灌,不消多时灌完了一瓶,纪禾抓过另外那瓶继续灌。
度数太低,老是不醉,也许也跟身经百战有关,饭局上那些别有心肠的老油条想灌醉她,往往她还清醒着,自己却不省人事了,废物。
几集过去,男女主又和好了,开始不可描述,纪禾也渐渐头晕眼花,晕晕沉沉的,好像飘在海里,亦或者是在太空。
记忆的画面接踵而来,断续的,凌乱的,灰暗如无间的。她其实也藏着许多不甘和埋怨,只是未曾诉诸于口,她想问那个把她生下来的女人为什么不能好好照顾她,为什么要这样摧毁和践踏她的童年,为什么不能再多爱她一点,哪怕只是一点。曾几何时她好奇自己的生父,妄想他带自己远走高飞,但到头来终归只是妄想。
曾经也有人告诉她,永远光明快乐,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做到,远方朦胧一片,梦中的哭泣声如同船笛呜鸣。
纪禾不知不觉睡着了,泪痕挂满她的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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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渡入霜秋的太阳显得有些漫不经心,云缝中投出数道霞光,披照着葳蕤的树冠枝叶,宛若连天的鹊桥。
纪禾一觉醒来,眼睛肿胀,头倒是不疼,惺忪睁开条缝,隐约看见茶杯毛绒绒的脑袋匍匐在她胸口——难怪一晚上都觉得胸闷,敢情是被这只小肥猫给压住了。
纪禾拎起它丢到旁边,手一动,才发现自己身上盖着薄毯。
大脑短暂地宕机了一下,不记得自己有盖过毯子。这时飘来一股饭菜香,侧眸望去,不远处的餐桌上摆了几碟食碗,腾腾热气正往上游荡。
厨房里还有动静,曾阿姨来这么早?她喊:“曾阿姨。”
结果陈祈年端着一蛊汤走出来:“姐,是我。”
纪禾大脑又宕机:“陈祈年?你…你怎么在家?你这会不应该在学校吗?”
“我昨晚飞回来的。”
“学校放假了?这么早。”
“没有。”她盘腿坐在沙发上,陈祈年蹲下身,将色香味俱全的醒酒汤递给她,“不过也快了。”
汤蛊不烫手,纪禾接过吹了吹,纳闷道:“那你跑回来干嘛。”
陈祈年手顺势落在盖着她大腿的薄毯上,像一次随意的搭靠,他望着她轻声道:“我怕你难过的时候没人陪你说说话。”
纪禾怔了下。
好像头一次发现陈祈年眼睛这么亮。
她眸心微闪,瞥见他搭在自己腿上的手,颇为不自在地挪开些许,又捧着汤小小地抿了口,问:“这什么汤?”
“小吊梨。”陈祈年收回手,笑着说:“清喉润肺,挺滋补的。”
“北京的?”
“嗯。”
陈祈年望着她肿胀且充斥着血丝的眼睛,问:“工作不顺心?”
“怎么这么问。”
“我一回来,桌上两瓶酒都空了。”顿了顿又道:“你眼睛也好肿。”
“……”纪禾突然觉得有点被冒犯,别开脸道:“不关你的事。”
陈祈年依旧望着她,不知所想。
纪禾扫过去,从他眸底捕捉到丝丝可以称得上是心疼怜惜的情绪,不自觉有些扎眼,又说:“行了,我没事。”
确实没事,可能是生理期临近,情绪敏感,容易矫情。
陈祈年嘱咐道:“以后如非必要,还是少喝点酒吧,喝坏了胃可不好。”
她不以为然:“你还怪能念叨的。”
陈祈年笑了下。茶杯是真的来者不拒,一点不怕生,溜到他脚边磨磨蹭蹭。陈祈年托起它问:“这只猫…”
“陈宝妮带回来的,叫茶杯。”
“怎么叫这么个名字。”
“谁懂陈宝妮的脑回路。”
陈祈年捋了下茶杯背脊上的猫毛,看她一直捧着汤没停手,便道:“别光喝汤,早餐都做好了,在桌上。”
纪禾掀开薄毯,套上拖鞋走过去,有粥有拌面,还有份耗油菜心和白灼秋葵,她讶然:“都是你做的?”
“嗯,不喜欢吃?”
纪禾摇摇头,直咂舌:“你也是真贤惠。”
陈祈年抱着猫笑说:“伺候你不好么?“
纪禾顿了下,没再搭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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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鲜粥刚倒进食盆里,茶杯立即埋头大快朵颐,陈祈年拎着空碗回到桌上说:“我们学校也好多流浪猫。”
“难不成你也专门做饭给它们吃?”
“那倒没有,就是看见了扔个面包。”
纪禾唔一声:“你这次回来一直待到过完年?”
“嗯,学校里也没什么事了。”
“课呢?”
“上不上都没紧要。”
“没紧要?怎么会没紧要呢?你——”
陈祈年只是看着她笑。
纪禾:“……”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在犯蠢。
陈祈年是什么天才人物,自学都能跳级,差这几节课么?
她哼哼:“学霸就是与众不同啊。”
话酸溜溜的。因为天才就真的是很让人嫉妒啊,天才就意味着可以不用付出常人那99的努力,对他来说什么都轻而易举。她酸着酸着又记起一件事:“你昨天打电话给我到底有什么事?”
陈祈年说:“我只是想告诉你,我获奖了。”
“是吗?什么奖项?”
“青年学者创新奖。”
获奖的第一时间他想让纪禾知道,就像投进一个不可思议的九分球后第一时间看向球场边自己喜欢的女生那样。他想让她为自己而感到骄傲自豪,同时也向她证明,自己已非从前那个弱小无能的小屁孩了。
他甚至把奖杯证书什么的通通带回,但他现在突然觉得,向她展示这些虚的也不是那么的重要。
“听上去很有份量嘛。”纪禾虽然酸,但也是真的为他感到高兴,“什么东西获奖我就不问了,反正问了也听不懂。有奖金吗?”
“有一点。”
“可以啊,给自己赚零花。”纪禾叹气:“宝妮安妮要是能像你这么有出息就好了。”
“她们还小,长大以后指不定更青出于蓝呢。对了,她们人呢?怎么没见到?”
“一个出去鬼混了,一个在曾阿姨家玩。待会你联系一下陈安妮,我的电话她都不接的,说是在同学家过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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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早饭,纪禾上楼回房洗漱,敷了贴眼膜给眼睑周围消肿,又化了些淡妆,总算看不出来了。
她换好衣服准备去公司,拉开房门看见刚上楼来的陈祈年,他问:“你现在就去公司?”
纪禾将压在衣领下的长发拨出:“嗯。”
“什么时候回来?会回来吗?”
“……”纪禾看他一眼:“不一定。”
陈祈年点点头:“你先等等。”
他钻进自己房间,片刻提了个小牛皮纸袋出来,纪禾问:“什么东西?”
“你过来。”陈祈年牵她到沙发坐下。眼见着他取出一瓶宛若鎏金的液体呈到自己面前,纪禾挑眉:“香水?”
“送你的生日礼物。”
“我生日早过了啊。”
“我知道,我不是两年没回家么,所以这是补给你的。”陈祈年有些小得意地说:“我自己做的。”
纪禾眉毛挑得更高:“你还会做香水?”
话脱口她又觉得自己犯蠢了。
陈祈年七岁就会制/毒,小小的香水属实算不得什么。
香水瓶身设计得简约大方,黑白调,瓶内液体如同璀璨流沙,美得不可方物,标签上只有两个清隽淡雅的瘦金体:春禾。
她念了出来,有些讶异。
陈祈年望着她笑:“送你的礼物,当然要用你的名字命名了。”
纪禾啧一声:“惯会讨女孩子欢心的。”
“那你喜欢吗?”
“我都还没试。”
纪禾拧开香水瓶,拨掉盖子发现并不是常规的喷头,而是滴管式的,陈祈年接过香水说:“我来。”
他轻轻按压择入一滴,托住她手,往莹白的腕骨处落下一点,似叶尖朝露坠落,沁凉皮肤,纪禾不自觉缩了下,垂眸看去,陈祈年神色认真柔和地像给一尊玉瓷上釉。
他指腹抹匀那滴香水,在脉搏跳动处轻揉。
霎时间丝丝微妙的古怪浮上心头。
纪禾想抽回手,却被他捏得牢牢的。
她这才又注意到,长大了的陈祈年一双手生得竟然这样好看,宽阔修长有折角,手背上淡青色的筋线清晰分明,看上去很有书卷气且不缺乏力量感的。
她遐思飘摇。陈祈年抹完了,捧起她腕骨轻轻一闻,掀起眼皮冲她笑了下:“很香,你闻闻。”
纪禾猝不及防对上他深邃明亮的双眼,有些避之不及。低头嗅了下手腕附和说:“…是挺好闻的。”
“知道用的什么香料么?”
纪禾本想说我现在没工夫听,我有事我得先走了,可惜嘴岔:“什么?”
“葡萄柚,柑橘,雪松…”
“我知道了。”纪禾打断他,将香水塞进自己手袋说:“谢谢你的生日礼物,我还得赶着去公司,回头再聊。”
她匆匆走了。
陈祈年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嘴角无声上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