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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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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一下学期放暑假,陈祈年早早回了南方。

    姐姐的对赌协议他知情,刚得到这个消息时他很为姐姐捏了把汗。

    随即他又想,姐姐那么聪明坚韧的人,一定会赢的。

    况且不论发生什么,他都会一直静守在她身边。

    他想帮上姐姐的忙,更想见姐姐的面,但回来好几天,姐姐不是在出差就是在出差的路上,听马飞飞讲这个出差还不同寻常,是陪一个她从法国挖过来的设计师游山玩水。

    陈祈年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也有些猜忌,却是无可奈何。

    直到一个热天午后,他回到家,拉开冰箱拿冻柠水,旋着瓶盖刚走上二楼,卫生间门打开,一个满脑袋浅金色鬈发的年轻陌生异国男人浑身上下只裹着条浴巾、一面甩着头发上水珠、一面大喇喇地走出来。

    好似晴天霹雳,陈祈年僵在原地。

    刚洗完澡的年轻男人冲他打招呼:“嗨。”

    陈祈年一动不动,他又问:“你是禾的弟弟吧?”

    这时姐姐的卧室传来呼唤,在叫他过去,男人只好冲他笑一笑,就这么不避讳地裹着条浴巾进去了。

    陈祈年一颗心霎时四分五裂,比冻过的冻柠水还冰,他呆呆地拎着那瓶汽水走进自己的房间,门一关,跟个被击倒的木头桩子似的,啪一声直直栽到床上。

    他侧躺着,耳边隐约有隔壁房间传来的狎昵欢笑,那声音像箭雨一样穿刺他心脏。须臾,一行泪从眼角划过鼻梁,滴进枕头里。

    陈祈年恨死了这个外国佬,更恨透了——

    也许恨不起来,他把脸一撇,胡乱抹去泪痕,像逃避现实一样埋进枕面,心道:我真是讨厌死纪禾了。

    16岁的陈祈年心碎了,他想起小飞哥曾经说过的,再怎么样都不要死心眼地栽在一个坑里不肯出来,否则迟早是要让你吃亏受伤、尝尽苦头的!

    他初尝到爱情的百般苦楚,很不争气地掉了眼泪。隐约的嬉笑还在继续,他恨恨地决定回学校去,他再也不要见到纪禾了,他希望这个外国佬明天就被分手。

    陈祈年说回就回,傍晚他收拾好行李,提着行李箱下到一楼客厅,在玄关处准备换鞋,纪禾同那个外国佬也下楼来了。

    纪禾见状诧异道:“你去哪儿?”

    陈祈年背着身不看她,闷声闷气道:“回学校。”

    “这么快?你不是刚回来吗?”

    陈祈年的语气很生硬:“学校有事情。”

    行吧,纪禾也没问什么事情,只嘱咐:“路上注意安全。”

    陈祈年不想回头看的,但忍不住,结果不看还好,一看更让人心塞气堵,姐姐同那个外国佬举手投足间甚是亲密。当看见满脑袋卷毛的外国佬笑着替姐姐整理披肩的长发时,陈祈年是恨不能将他碎尸万段。

    他提起行李箱气冲冲地走了,此后两年都没再回过家。

    纪禾换好了参加晚宴要穿的裙子,提着裙裾在皮埃尔面前转了一圈,皮埃尔竖起大拇指夸赞:“gorgeous。”

    礼裙是他亲手设计的,延续了他一贯的风格,优雅中不乏法式慵懒感,穿上后纪禾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很有派头的老钱贵族。

    皮埃尔也西装革履,两人挽手一道出门,纪禾随口问:“确定要跟你男朋友分手?”

    没错,皮埃尔是个给。

    时尚设计行业,有多少是直的。

    皮埃尔前阵子交往了个男朋友,室内设计师,旅游时认识的,因志同道合很快确定关系。几天前闹了点矛盾,皮埃尔不想见他,对方却成天在他租住的公寓门口蹲守,他只好来纪禾这借住几天。

    面对她的问题,皮埃尔忖思片刻道:“我想先等他冷静下来再说吧。”

    纪禾耸耸肩,随你们。

    -

    晚宴是圈内人组织的,纪禾想着多结交人脉,对生意有好处。

    马飞飞一同出席,穿了套阿玛尼西装,显得人模狗样,他这辈子都没穿过这么贵的衣服,简直恨不能把阿玛尼的品牌标签翻出来贴在胸口上人人可见。

    皮埃尔和设计师们凑成一堆谈笑风生,纪禾不是设计师,和他们聊不到一块去,专业术语蹦出来可能满脸懵。她拉过马飞飞指着某个西装笔挺的男人道:“那边那个是六町目的老总,旁边是jr的二当家,别看人年纪轻轻,但做事有一套,很有话语权的,待会见机行事打配合,搞定——”

    她详情解说的同时,六町目的老总似乎被围攻了。

    一箩筐试图攀关系以博得合作机会的人举着杯要敬他酒,老总挺着个九月怀胎的大肚腩,也不知是最近在减肥还是怕喝成酒精肝,想推辞又摆脱不掉的样子竟然有些可怜,面上笑容都勉强。

    纪禾眼睛一亮,瞅准时机,详情都没解说完就一马当先地冲过去,拨开众宾客,挡在老总的大肚腩跟前,大大方方地举杯说:“我敬大家一杯,先干了啊。”

    老总诧异地看着这个横空出现又不知何方神圣的陌生女人。

    饮完杯,纪禾又自来熟地挽着他手行至僻静角落,老总好像被拐,踉踉跄跄地跟着走,停下后同jr二当家对视一眼,这才问:“小姐,我们认识?”

    “我是小禾啊,上个月见过的。”

    才怪。但见没见过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个攀关系且打开话题的借口。她熟门熟路地递上名片,含笑道:“您贵人多忘事,怕是早把我给我忘了。”

    纪禾说得煞有介事,令他信以为真,加上她方才豪气云天地为自己挡酒,义举在前,即便一点印象都没有也得装装样子,他一巴掌拍向脑门,佯作恍然大悟:“噢…是你啊。”

    其实根本就不知道她究竟是谁,脑子里还在跟大风车似的高速转旋。

    但俩人都没戳破,笑吟吟地过招。老总瞅了眼名片上的公司:“天河流溪,新锐品牌,势头很猛啊。”

    旁边jr二当家闻言,跟着瞅了下,又看她:“原来你就是天河流溪的老板。”

    这话说得蛮值得回味,但天河流溪的名字能被业内大佬记住,说明她的大力推广和营销起了效果。

    纪禾一笑:“算不上,打工的。”

    二当家:“还谦虚,你们公司有几款不是都卖爆了么,市场上红火着呢,我们家一堆设计师穿,结果撞衫了,你说尴不尴尬?“

    老总:“是嘛。”

    二当家:“那可不?要不然我能知道?…嘶,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老觉得你眼熟,就是想不起来。”

    二当家打了个响指,斩钉截铁道:“我知道了!常青藤03届毕业生,你是我同门师妹,对不对?我没讲错吧?”

    纪禾笑容微僵,哂道:“不是。”

    “不可能啊,就那么几张亚裔面孔,我不可能记差的…”二当家像是有强迫症,非把在哪儿见过她这事想拎清了不可,他抓耳挠腮,又道:“西北大学?我在那读的硕士,或许就是在那见的你。也没有?奇怪…那你是哪所大学毕业的?”

    纪禾维持在嘴角边的笑意浅得不能再浅。

    本来得到两位前辈大佬的认可、从他们嘴里听到业务实红令她无比雀跃,结果他三言两语下来,就像一盆冷水浇头而下,一棍子搅糊了满锅粥。她这会子是什么心情也没有了。

    -

    入夜,陈安妮和陈宝妮趴在沙发上看《微笑pasta》,到喜剧效果情节,两人乐呵地像个大傻子。

    突然,陈安妮竖起耳朵,抬起手,只一个动作,陈宝妮心领神会,抓过遥控器降低音量,陈安妮又跑到窗前,拉开窗帘一看,车前灯在如墨夜色里投射出两道笔直的白昼。

    是姐姐回来了。

    陈安妮打了个手势,如同将领,指挥着敌军压境来袭时的应对,陈宝妮急忙关掉电视,又摇着蒲扇给播放了整晚的电视机散热。陈安妮则火速收拾好茶几上的冰激凌和薯片,然后铺开备用着的、以便突发状况的作业本。

    俩姐妹配合得天衣无缝,一看就知道作战经验是非比寻常的丰富。

    等马飞飞跨进一楼大门,俩姐妹在楼上业已熄灯安睡了。整栋71号万籁俱寂。

    纪禾将手袋甩到沙发上,一字一句铿锵有力道:“我要考学历。”

    阿玛尼固然高逼格上档次,但事实证明就是不适合他这样的土鳖穿——领带紧,还卡裆。

    憋了一晚上,终于能扯下这条破布,马飞飞解着衬衫领扣发话,也不知道是吐槽自己还是吐槽她:“死要面子活受罪…你管他怎么吹牛呢。噢,学历好看就行啦。”

    学历好看还真行。学历就是求职路上的一块敲门砖,没有这块砖,哪怕你有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的本领也跨不进那道门,更别提在门后的世界里大展拳脚一施抱负了。

    什么只要能力强学历不重要那都是骗人的,市场还不是见人下菜碟?不然为什么大专生和本科生薪酬不等级?

    诚然,学历只是诸多敲门砖中的其中一块,但大部分人是手里只有这一块,只能靠着这块削尖了脑袋往上游。也诚然,纪禾现今不需要求职,可她需要面子啊。

    一个老板说出去初中学历,在那么多所谓的什么常青藤哈佛西北早稻田前面,真的就很难堪了。

    全都源自于比较。她以前可以不在乎面子,可以没皮没脸地跟人撒泼晃点,现在不行了。

    也不只是现在,是整个步履不停的过程中越见识到广阔天地,就越感到不行了。她逐渐理解马飞飞曾说的人活一口气,这口气就是面子,外界看你的眼光。

    没有人想露出衰样。

    纪禾也不例外,她自诩自己值得更好的对待。如果无力改变外界,那就在自己身上下功夫,直到堵住他们嘴巴叫他们再无话可说为止。

    况且之前自学了那么久,总需要一个成果吧?

    -

    纪禾但凡确定了一件事便立马着手去做,她次日就报了个夜校。

    讲真的,义务教育课程自学方面她落下很多,都记不清多久没翻开过从阿婆那淘来的书本了。原因无他,太忙,太累,有时候一沾床就呼呼大睡,刚打开的课本一个字都来不及过眼。

    如今不管是步履不停还是天河流溪,都正值最关键的起步时期,但因为公司组织架构都安排妥当,有些事可以吩咐下去做,有些力用不着她出,相较从前还是轻松丢丢的。她能用这么丢丢的轻松来专注自己。

    -

    夜校每周开三次课,有回纪禾去晚了,仅剩一个空位,她抱着背包坐过去,同桌是个怪恬静的小女生,一直低头写写画画,老师讲课眼都不抬一下,也不知是太专注还是压根没兴趣想听。

    纪禾自己也专注不到哪里去,一方面是被生意事务缠得分心,老看手机,公司里总有人call她,让他们别打电话,就改成发短信了。

    手机键盘在桌底下摁个不停。但她五感六识分外敏锐,总能未卜先知地察觉到老师投来的注意,于是也总在对方开口前收敛得当,规避了被点名训斥的风险,也维持了上学生涯从未被老师当做负面教材批评的光荣记录。

    另一方面说来有些羞愧,不知是不是阔别校园太久,脑子都生锈了,小时候那种一点就通的灵颖荡然无存。现在她一看到黑板上密密麻麻的几何线条分数序列之类的就头晕,一听到什么社会政治就两耳嗡鸣昏昏欲睡,恨不能一脑袋钻进课桌里去。

    同桌和她一样开小差,还在写写画画。不经意瞥过去,这才发现对方并非随意涂鸦,而是有模有样的衣服线稿。

    纪禾小小地激动了下,上个夜校还能碰到同行,那不还得多聊两句。

    上课不好聊,她屏息凝神,大抵是见她目光过于直勾勾,女孩子抬起脸来,露出腼腆一笑,将压在课本下的画册塞了进去。

    纪禾低声问:“你是设计师?”

    女孩迟疑地摇摇头。

    纪禾指了指她的画册:“我能看看吗?”

    女孩子又迟疑着,将画册推给她。

    纪禾翻开看了不过几页,眼睛都亮了。

    她一直苦恼自己的品牌缺乏一笔画龙点睛的精髓,也就是最初构想的风格定性,像经典广告词一般深入市场印象的。

    人们提起香奈儿,脑海里第一时间浮现的描摹词汇便是高雅、华贵、精美,提起宝丽龙,是艳丽、奔放、反叛,提起巴黎世家,是简洁、硬朗、造型考究。

    那提起天河流溪,会是什么呢?

    她之前在法国待的那几天,思考的是不必去迎合西方文化,而是输出自己的文化,赚市场潜在份额。可回国后寻寻觅觅,也没找到满意的、能将文化元素很巧妙地融入进风格里的设计师。

    直到现在。

    画册扉页签着个俊逸的名字:孟舟。这位孟舟小姑娘的设计风格相当独树一帜不落窠臼,充斥着大量的后现代解构主义,自由与活力的张扬间又不乏国风元素,文化属性体现鲜明,色彩层次感完美,简直就是纪禾的梦中情衣。

    纪禾心潮澎湃,恍惚觉得这本设计稿、眼前这个小姑娘就是自己逆风涅槃、赢得对赌的王牌。

    她不动声色地合上画册,笑问:“你刚刚说你不是设计师,可画得这么好,肯定也是行业相关的吧?“

    女孩子赧然道:“我还是设计助理。”

    “是么。”纪禾内心窃喜,面上仍旧八风不动:“那你在哪家公司上班?”

    女孩不作答了,估摸着是觉得这个问题对于初次见面的陌生人来讲有些冒昧。

    纪禾一笑:“别误会,只是想给你提供一个更好的工作机会,不知道你感不感兴趣。”

    她将自己的名片推过去。

    女孩看了看名片,又看了看她,眸底满是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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