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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禾从此一头猛扎进了自己的地摊生意里，无论刮风下雨打雷日晒，都照出不误，还包揽了送货上门的服务。
大半年过去，一条贼船上的马飞飞眼见着攒够买几台缝纫机的钱了，终于没再拦着她，反而掏出自己全部的家当，决意破釜沉舟干脆开个小作坊，也整个什么什么有限公司。
结果纪禾脑子又瓦特了，不同意，说不如在十三湾租个档口搞批发，稳扎稳打。
马飞飞胳膊拧不过大腿，只能随她去，真租下来也不批发成衣，而是倒卖面料和里布，算得上重新开始，马飞飞都搞不懂她瞎折腾什么，她却一本正经道：“这就是你说的行业了解，全方位渗透。”
马飞飞没话讲，真的没话讲。
固定在十三湾里面了，用不着每天跟敢死队一样冲锋陷阵挤破人头，这点倒是安逸，低买高卖也能赚点小钱。里布不行，她花在讲价上费的口水和心思比平均一件成衣的用量多得多，她干脆就掐掉了。
又是半年过去，纪禾本想做档口做得久点，没曾想被外界因素逼退。
十三湾的市场管理员是个五十多岁的大爷，这份工也不是什么大官，说难听点无非就是个代为出租摊位、收缴租金的杂役，偏生麻雀落在房梁上——东西不大架子不小，惯爱耍官威，得捧着他哄着他，不拍他马屁还不乐意。
假使只是图慕虚荣倒也罢了，在好时光拍过的马屁海了去了，不差他一个，她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闭着眼睛都能吹得他晕头转向找不着北。
可他贪啊，捞油水啊，起码好时光里拍个马屁能拿点打赏的小费，他呢，还得拱手送出去，这谁受得了。
纪禾一开始没受到提点，不清楚这回事，导致的后果就是成天被这位八面威风的大爷找茬。要么是物价不符合监管规定，要么是言之凿凿地说她的摊位被什么什么人投诉存在不公平交易。
扯犊子呢么不是？几次三番的也太具针对性了。摊位空一天就亏一天的钱，她向左邻右舍虚心请教，这才得知这个猪鼻子插葱的老王八怀的都是什么鬼胎。
已经贪墨成风，成了种大家心照不宣默默遵守的潜规则。市场内识相的都缴了，不识相的都不知道被明里暗里整成什么惨样，纪禾还指望着这个档口赚钱呢，不能不识相。钱不得已给了，却不是个长久之计。
于是在最初的创业计划里矗立如磐石的小作坊就这么开起来了。但没租店面，纪禾将节约成本发挥到了极致，寻思着郑沛姗死了，那么空一座房子就马飞飞一人住，太浪费，遂将小作坊设在了马飞飞家中。
五台缝纫机，五个裁缝工，组成他们的迷你小作坊。纪禾负责抛头露面地出去跑订单招揽生意，马飞飞则跟个美娇娘似的在家监工。
按理前者更适合马飞飞，可自从郑沛珊死后，他深深认识到了什么叫祸从口出，决定痛改前非，做一个闲静少言的美男子，牛逼都不大吹了。不会吹牛逼的推销员不是好推销员，这可是必须具备的基本功。他既已转性，纪禾也就不强迫他出头了，反正她自己一样的上。
生意往往都是从身边人开始做起的，遑论服装此类家居日常所需的生意，小作坊的名号在荔湾打响，但接到的只是一些缝缝补补。
第一笔稍微像样点的订单，是从杨崇那里拉过来的。杨崇得知她自己跑去做生意，倒也没有太吃惊。
两人聊起好时光的火灾和谭文彪的跑路，杨崇道：“这孙子也算是有点魄力，银行的钱都敢骗。我早猜到他资金可能出了点什么问题，之前有阵子好说歹说地拉我投资，我没搭理他。讲真，如果不是为了你，好时光有什么值得去的。”
纪禾只是笑，瞥见他办公桌上摆着的相框，问：“你女儿？”
“是啊。”
“多大了？”
杨崇微微一顿：“比你小点，还在上高中。你说这人和人之间的差别怎么这么大，她呢，整天就知道吃喝玩乐和小马仔拍拖，你都独当一面自己做生意了。”
“至少她不用吃苦。”话说完，纪禾觉得自己嘴快了。
“你也可以不用啊。”杨崇笑道：“认识这么久让你跟着我，又亏待不了你。你是聪明人，有些话用不着多说，就当草船借箭嘛对不对？”
纪禾笑道：“我还是喜欢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你啊你”杨崇弹了下烟灰，慨叹道：“不知道该说你什么好。俗世洪流，站稳脚跟已是千辛万苦，要想出人头地，怕是难如登天啊。”
纪禾没反驳。
这话确实在理。
相比起其他的满肚子花花肠子的老总，杨崇算是有几分君子风度的了，哪怕真的心怀不轨有所图谋，在当前这个节骨眼上，也不会用威逼要挟此类肮脏下作的手段来满足己私。就是因为这点纪禾才跑去跟他谈合作。
杨崇答应得爽快，纪禾又尝试去联系在好时光结识的各路老总，只要是能利用得上的人脉都不放过。
她发现好时光的确教会她很多，尤其是和这些老总们打交道的精髓。装装糊涂很重要，所谓大智若愚，将生意谈得妥妥帖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还让对方以为是自己掌控了一切。
但玩转心机也并非长久之计，没有真正的需求就没有深度且黏性的合作，纪禾只当这些用花言巧语哄骗过来的订单是垫脚石，亦或者说，桥梁，通往目的地的桥梁。
挖掘优质客户的进度并没有落下，纪禾跑订单有独门秘技，每次都带上家里三个孩子的照片，然后开始编故事——两岁死了爹，三岁死了妈，七岁房子被淹了，茅草屋顶都给台风刮跑了，十岁妹妹出了车祸，到如今还躺在床上昏迷不醒，弟弟是个傻瓜蛋，一日三餐都要人喂，现在另一个妹妹又检查出了小儿麻痹症总之怎么惨烈凄苦怎么来，她继承了郭润娣超群绝伦的表演功底，弄得是闻者伤心听者落泪，订单也就手到擒来了。
周末双胞胎不上课的时候，她甚至带上双胞胎真人——陈祈年是没有，他太大了勾不起人家的怜惜之情——双胞胎是装疯卖傻的好手，无需她多提点就出演得惟妙惟肖。
这招固然可耻，但极其有效——为了给自己积点阴德，也为了保佑那三个孩子日后平安顺遂不会真的像她胡诌的那样，每次睁着眼睛说完瞎话以后她都往功德箱里投个钢镚——她用这招攀上了一个还算大的品牌，成为他们指定的加工厂，有长期协议的。
纪禾于是变本加厉。弊端在于，故事编多了，别说人家，自己都快搞不拎清了。有次她刚洒完狗血，客户诧异道：“你不是说你妹妹得小儿麻痹症瘫痪在床了吗？怎么又出车祸了？”
纪禾急中生智，忙道：“就是在送去医院治疗的路上出的车祸。”
客户半信半疑，纪禾见要露馅，签完合同就赶紧溜了。
马飞飞骂她厚颜无耻卑劣至极，她不在乎，挣钱嘛，不寒碜。做生意要脸面要鸿轩凤翥的话，还不如当菩萨去。
她的无耻行径拉来了一批又一批的订单，渐渐的，生意蒸蒸日上，小作坊焚膏继晷，光像不眠不休燃烧着的红火，五个裁缝工夙夜不懈地赶制，五台缝纫机飞转地未有一刻停歇，忙碌到赶制期间险些累死了一个裁缝。
马飞飞家塞不下更多的缝纫机和裁缝工了，扩大规模便成了必然之举。
纪禾东兜西转挑选地段，最后看上了西浦的一座废弃厂房。之前是做吸管的，老板经营不善破产倒闭，八百多平，还没转手出去。这个大面积产生的租金对纪禾来说确实有点吃力，但她没多想，一咬牙盘下了。
小作坊又变成大加工厂，缝纫机运做起来的声音连成一片，从一排明窗飘散出去，宛若夏夜水田里不绝于耳的蛙鸣。
平日里热火朝天的盛况一眼望过去无比威风，这时候没头没尾没名没姓地叫什么作坊工厂就有点不礼貌了。
纪禾同马飞飞一起去工商局改名字——开小作坊的时候没考虑那么多，图方便省事就叫荔湾制衣——两人琢磨着叫什么名字才显得高端大气上档次又有内涵，马飞飞吐了一连串的“宏发”“荣昇”“麒胜”，弄得纪禾白眼都快翻上天了。
马飞飞想了想，一巴掌拍向脑门，喜滋滋道：“‘一飞冲天’怎么样！寓意多好啊！”
纪禾嘴角抽搐：“老土。”
马飞飞：“‘飞龙在天’？”
纪禾：“”
马飞飞：“‘飞鸿印雪’？”
纪禾：“你是不是就想名字里有个你的飞？干脆叫马飞飞啊。”
马飞飞：“好嘢好嘢！”
纪禾：“想得美。”
马飞飞：“那你说叫什么吧，我都翻好几天字典了，长这么大头一回啊。”
两人坐在工商局的等候大厅里，纪禾略一思索，道：
“就叫‘步履不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