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第六十九章
青雉匆匆进了乾阳宫,绕过几个端着食盒的宫人,看见皇帝便跪道:“陛下快去看看老祖宗罢,早上吃了碗粥之后,一直到现在都掌灯了,老祖宗还未进一点茶饭。奴婢求了没用,要去找贵嫔娘娘和殿下帮着劝几句,老祖宗知道了,喝住了奴婢,只说奴婢若敢偷偷去,便是忤逆犯上,她绝不容情!打从到老祖宗身边起,奴婢就没听过这么重的话,没法子,只能斗胆来请陛下去兴庆宫看看!”
拓拔宪刚净了手,拿巾子在擦,闻言站起来,将巾子丢到了食案上,旋走旋问道:“这几日老祖宗见过哪些人,你和朕说说。”
钟慈音本在旁陪侍进膳,也跟了上去,还叫德庆取件披风,一转眼便慢了几大步,在后呼道:“陛下等批了衣裳再走不迟!夜里风大!”
拓拔宪并未留步,只和青雉说着话儿,恰德庆将披风从小内侍手里接过来,也到了钟慈音跟前,见她脸青青红红的,极不好看,也怪尴尬的,便出言缓和道:“娘娘还是回去等着罢,陛下素来诚孝,此刻心系老祖宗,也顾不得冷热了。”
钟慈音在当地呆呆地站了会儿,咬牙抢过他手里的披风,“本宫自知道这些,但陛下乃是天子,不能不顾惜自己的身体。”话音还飘在空中,她已经夺步出去,坐上了软轿,也朝兴庆宫去了。
轿子甫一落地,她便抱着披风往宫里面走,刚跨过门槛子,却看见青雉并着一群宫人皆向外走来,似是被人赶出来的。
她迎上前,不敢高声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青雉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只领着她一块儿往宫门外走。到了外头,才道:“娘娘先回去罢,明日再来,老祖宗说这会子谁都不见。”
钟慈音举了举手里的披风,“本宫是来给陛下送衣裳的。”又在心底略一思量,想起些事:莫不是老祖宗发现了证据,证明那人确实是反贼之女,这才找了陛下来质问?她心跳得快了些,好像快从嗓子眼儿里出来了,勉强压下激动道,“本宫担心陛下,就在这里一同侯着罢?”
若是平常时候,青雉便应了,但今日势头不对,多留个人便多个变数,还是打发了好。便叫宫人接过她手里的披风,微欠了欠身道:“奴婢见娘娘还未吃晚膳,先回宫里用了才是正理。老祖宗心疼大家伙儿,若让她知道奴婢绊住了娘娘脚步,饿坏了娘娘身子,必要责罚于奴婢的。”又不等她回答,接着比了下不远处的软轿,“还请娘娘不要为难奴婢,请!”
钟慈音满腹的话都被她堵在了嗓子眼里,只好一步三回头地坐上了软轿,不情不愿地走了。
她一走,青雉便赶紧叫了个宫人耳边吩咐了句,宫人领命而去,青雉的目光便紧紧随着她的身影,着急等谁来一般。
兴庆宫的里间却是沉寂一片。老祖宗坐在榻上,身旁摆着根拐杖,本来青雉出去前要点灯的,被她喝停了,现在只有些微弱月光照进来,只能隐隐看到她坐在榻上的身形。见到皇帝之后,她两道目光似是剑光,一面射向皇帝,自己也在震怒,气得直发抖。
拓拔宪早在她一声重喝“跪下!”时跪在了榻前不远处,若有所思。
老祖宗死死盯住他,“你实话告诉老身,后宫之中,有没有前朝之后?”
拓拔宪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后宫之中,只有孙儿的妻室。”
“好!好!好!”老祖宗连说了几个好,浑身气得发战,左右扫了眼,忽然操起手边的拐杖,眼也不眨地就朝他的身上打去,“你要当昏君,别当大魏的昏君,历代祖先打下来的功业,不是让你来玩女人的!妻室?你把她叫来,老身当面问问她,认不认你这个‘乱臣贼子’做她的夫君?只要她认下,老身对过去的事既往不咎,亲自捧着她当你的皇后,你敢不敢赌?”
拓拔宪跪得笔直,一下不落地全受了,黄杨木拐杖的分量不轻,打在他身上却只听见砸下来的闷声,没有痛哼。
老祖宗见他死绷着张脸,就是不说话,想是他也知道若把人叫过来当面对质,把话说开了,别说愿意认他做什么夫君了,只怕当场就要求去,宁死也不肯再留在宫里的。又想到那么巧,就把西宁公调去了北边,他儿子封了个官儿又派到南方去,当时还觉得自己这个好孙儿有心分化这些人的势力,只是太大张旗鼓了些,明明洛阳就在他自己手里,要剪除谁的势力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原来做这些他另有图谋,就是为了强取豪夺,满足私欲!
她不由冷笑道:“好本事!好大的本事!□□臣妻,千方百计地弄了进来,接下来呢?把江山拱手再让给她?就等着她想起家仇国恨,哪天夜里就到了你房中……这倒是你想见的,巴不得了!一把匕首抹了你的脖子,你才高兴!战场上没叫那些宋国人打死,好,我大魏的君王到底死在美人榻上了,到了那时候,你就死得其所了是不是!”
拓跋宪脸色略变了变,辩解道:“她身子弱,做不来这……”
“做不来什么?老身在说她会不会做吗?老身在说她想不想!她的父皇、母后,还有她唯一的哥哥,都是你下令命人赶尽杀绝的!若眼前有这么个人杀了老身,你不恨她,你不报仇?”老祖宗又用拐杖打了他一下,用的力气前所未有地大,“你敢保证她不想?没起过一点点复仇的念头?”
拓拔宪渐渐攥紧了双拳,不管喉中逐渐浓烈的腥味,只道:“她做不到。”
“那跟着你立下汗马功劳的将领们呢?你要他们日日悬心,想着自己的女主人是敌国之女吗?打宋国时候,又死了多少人,他们的家眷也都在洛阳,你身为君王,对得起这些人吗?绍儿呢,你又要拿他怎么办,母亲是这样的身份,他的太子还做得下去吗?到时恐怕不止旧宋人要他的命,连你自己手底下的那几个人,也会拼尽全力地将他赶下太子之位。不然就等着他哪天想岔了,替母家报仇,找他们秋后算账罢!这些,你想过没有?”
拓拔宪狠狠咽下一口即将涌出的血味,“孙儿和老祖宗说了,她入了宫,就是孙儿妻室,也只能是孙儿妻室。绍儿是她的孩子,她是太子的母亲,仅此而已。老祖宗说的这些难题,从一开始就不会存在!”
“……掩耳盗铃。你就算骗得了其他人,自己心里那关你也过得去?留下她,你便是大魏的罪人!”
拓拔宪抬头看她,无比坦荡道:“孙儿愧对大魏,也愧对老祖宗的养育。”
老祖宗忽然前所未有地失望,目光一下子黯淡了,打他的力气也没了。她究竟做错了哪一步,将他养成这个样子,为了个女人,连家国都不要了。
“你走罢。你大了,老身管不了你了。只是……你可以愧对大魏,老身不能,只要她一日在宫中,老身便一日不进食。”
拓拔宪道:“您这是在逼孙儿。”
老祖宗深深叹了口气,“你错了,宪儿。老身不是在为难你,只是人活一世,得活个良心。逢年过节的,那些命妇进宫来请安,早早的天,也吃不上东西,雷打不动、风雨不改。她们都是当初死了夫君的人啊。老身知道,她们围在老身周边也就是图个依靠,借势用势,人之常情。但也是应该的,她们的丈夫为国捐躯,咱们这些活下来的人,不能不感激她们。你做的这件事,太叫人寒心了。”
“老祖宗”,拓拔宪声音低沉了下来,“这些孙儿都知道。人之常情,孙儿也都明白。作为魏王孙儿该恨她,她恨孙儿是应该的。可孙儿不是以魏王之身、鲜卑人之身钟情于她,只是以我拓拔宪区区一人。她出现,孙儿就当不了您所要的那个魏王,孙儿比谁都知道自己错了。”
老祖宗看着他,无力道:“知错了,然后呢?知错不改。”
偏不知哪里吹进一阵风来,老祖宗见得四处幔帐晃动,影子幢幢,忽而盯着某一处幔子后,犹豫了片刻,道:“你还是不懂,你叫这点子情爱蒙蔽了。时间久了,这又算什么呢?况且,便是你再钟爱于她,又有什么用?你这是将自己的性命赌了上去,一意孤行。听老身的,只要你将她送出宫,老身便不再追究此事,于你于她都好。”
“不!孙儿一直清醒着”,拓拔宪压着复又翻涌的血腥之气,“对大魏的不是,孙儿一力担着,哪怕做个千古罪人也是孙儿应得的,便是老祖宗也不能替孙儿承担。老祖宗绝食,也无法洗清孙儿身上的罪孽。可有一点,她绝不能离宫。”
老祖宗沉默了会儿,想到那人肚子里的孩子,目光慈爱了几分,过后,舍弃什么般,明知故问道,“……放她出宫,就这么难?”
“是!绝无可能!”拓拔宪斩钉截铁道。
话音刚落,只听幔子后传来难以置信的声音,文令仪叫青雉扶着,眼中含泪指责,“你骗我!明明说好……”
她情绪过分激动,一口气上不来,脸色渐渐紫胀起来,朝地下摔去。
青雉垫在了她身侧,缓了些冲撞的力道,可还是摔到了,文令仪脸色又变得苍白起来,满头大汗。
拓拔宪赶了过来,大掌一把托住了她,见她脸色不好怕她睡去,叫了几声“襄襄”。
文令仪推了几下他,没力气,昏了过去。
拓拔宪刚要吩咐青雉去请医来看,急火攻心,喉头血一片喷在了文令仪裙面上。
连老祖宗也慌了神,拄着拐杖向这里过来道:“怎么会……”
拓拔宪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回头看了眼老祖宗,“您早就知道她在。”
老祖宗停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他抱起了那个前朝之女,踉跄着往前,不让青雉相扶。
青雉只得往老祖宗这边来,发现她的手冰凉彻骨,“老祖宗……”
老祖宗紧紧握住她,“青雉,若那个孩子因此不在了,老身就当她替她母亲偿了债了,从此当自己是个聋子瞎子。”
唯有这样一个理由,能让她放过那人。
毕竟若生出来是个女孩儿,便也是个公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