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桐
入夜,起了雾气。
谢得乌丝堆在软枕,双眼紧阖,浓密的鸦睫不安颤抖,额角不断渗出细密的冷汗。
“不要”
梦里回溯过去,女子身上插着箭,满身血腥,一会儿哀伤一会儿凶狠的眼睛,仇恨地看着他。
“谢得,为什么”
“好后悔,娶你。”
“我后悔了!”
天地之间好像静止在了此刻,谢得不断向她靠近,却只能看她身躯坍塌,双眸渐渐失去光亮。
隔着无形的墙,谢得始终靠近不了崔鹉。
“鹉娘!鹉娘——“
谢得惊坐过来,汗滴顺着下颌滑落到胸前,衣襟宽松,雪白的胸膛剧烈起伏,勾勒出纤瘦清秀的轮廓。
看清周围,谢得松了一口气,皱着眉平息胸口沉闷的钝痛。
屋外,崔鹉归来已久,俊美的女子静静靠在朱柱旁,沉默地观赏月色。
黑夜迷裹她的身影,影影绰绰,看不分明。
白泷立在一旁,扇了扇翅膀,低头用喙整理羽毛。
“妻主?”
里头传来谢得的疑问声,接着是重物砸在地上的闷声,和男子的痛呼。
窸窸窣窣的挪动着,等谢得艰难爬出,门口已空无一人。
谢得看了许久,蓦然回神,苍白的小脸从期待转为失望,清风霁月的贵公子伏在地上,地上的冰冷远远比不上心中的痛苦。
一切都是他自作自受。
一颗石子轻轻砸在小厮窗柩,小厮警惕走出来,发现了地上的谢得,将其送回了床上。
小厮名叫映松,面容冰冷,像带着木头面具,沉默地来,沉默地候着。
谢得之前见过他,隐隐有几分印象,彼时他还跟着芙蓉君的身边,手脚很麻溜。
映松得了崔鹉的命令,一直跟在谢得身边侍候。
“映松。”谢得后腰被映松垫了软褥,得以舒适地靠在其上。
映松垂眸,语气和神情不一样,很恭敬:“奴在。”
“是不是妻主回来了?”谢得始终觉得他没有听错,屋外有人来过。
映松摇了摇头:“主人的行踪,奴不知。”
映松的意思——有也不能告诉你。
他看着乖,实则只听崔鹉的话。
谢得黯然一笑,心说是他自作多情了。
崔鹉恨他,数十日未曾露面,怎么可能半夜偷偷现身,又不声不响离开。
“你回去休息吧,我看看书。”
谢得说完,映松就去书室里取来了他平日里用来消遣的读物。
映松点了蜡烛,上了灯罩,并未离开,而是垂手侍立在一旁。
谢得不解,笑道:“怎么了?”
映松话少,为人纯善,谢得还挺满意他的。
映松有种要死了的麻木,淡淡摇头:“奴没察觉到公子倒在地上,清晨就去领罚。”
“你没察觉,怎么醒来的?”谢得眼神一闪,不动声色问道。
“奴没及时察觉。”映松一僵,说完嘴巴紧闭,不论谢得问什么,断不开口了。
谢得看书到清晨,屋外传来崔主君的声音。
崔鹉将他和崔鸿夫妇带回了白马山庄。
谢得所在的宅子很偏僻,平日里只有崔主君经常来走动。
“这是?”谢得行动不便,崔主君走进来,下人推着一只木制轮椅。
崔主君心平气和坐下,对谢得的态度出乎意料的温和。
“你行动不便,我为你寻来了此物,你用上吧。”
“多谢主君。”谢得微微一笑,看起来比崔鹉还要年轻一二,正是青春模样,面容泛着病态的苍白,俊秀颓靡,像是被养在深闺不识人的年少贵公子。
崔主君极不习惯,而谢得不吵不闹,反倒安心做起了崔鹉的金丝雀。
他心甘情愿守在这里,等着心上人出现。
谢得从崔主君口中听到皇城现下的景况,紫梧桐冒死回到皇宫,宗王和崔鹉逼宫,紧要关头,曹嬷嬷叛主,宗王上位。
紫梧桐被擒,万万没想到是她最信任的部下背叛了她。
五年前崔鹉救下曹嬷嬷,就在紫梧桐身边埋下了祸根。
她错愕地看着崔鹉,难以把她和五年前意气风发单纯直率的秀廉郡主联系在一起。
“崔鹉,你疯了,你怎么能用孤对你的法子对付孤?”
崔鹉平静立于阶下,手背身后,宛若敛翅不飞的猛禽,悄无声息耐心潜伏,只待振翅高飞的时机,一举擒杀猎物。
“此言差矣,我非良善,向来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紫梧桐咬牙切齿看着崔鹉,高大俊美的女人,相貌气度不知胜过她多少。
“孤早就知道,孤不会永远赢下去。”
“你能告诉我,万箭穿心,你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吗?”紫梧桐发出了最后的疑问。
崔鹉神情冰冷,嘴角露出讽笑:“想知道?”
“宗王,人我就先带走了。”
崔鹉身形一飘,紫梧桐一眨眼的功夫,女子鬼魅般出现在身后。
“不,放开孤!”紫梧桐被巨大的力道提起,女子神情轻松,拿捏她就像捏死一只蝼蚁简单。
宗王坐在高高在上的凤椅,一切还很梦幻。
紫梧桐,她的杀父仇人,马上就要死了。
遇见崔鹉的那一天,她的身边有匹白马。
灵驹有名,名为“刺桐”。
得知这个名字的一瞬间,宗王就下定决心与神秘的白马庄主结交。
两个人有相同的目标,宗王的野心还要更大,她要凤位。
“我只要紫梧桐的命,和我崔氏永生永世繁荣。”
崔鹉与之约定,目露凶光。
“若是你反悔,记住,我杀你只在一瞬。”
宗王忘不了那一天,眼前的女子,妖艳美丽,却又恐怖渗人,活脱脱地狱里爬出的一具嗜血修罗。
崔鹉步法急飞,紫梧桐被带到一座荒山。
巨大的尸坑,腥臭味熏着口鼻,紫梧桐被巨大的气味刺激着,几乎无法保持清醒。
崔鹉身上冷香异动,紫梧桐抓住一缕,拼了命呼吸,脑海方清醒片刻。
“这是哪里?”紫梧桐面露恐惧,似乎察觉到女子的意图。
“不!”
崔鹉冷笑几声。
“你不是想知道我怎么活下来的?”
“你这毒妇,害我不够,竟然将我丢入乱葬岗。不过我要感谢你,要不是你,我也遇不到怪医姥姥,遇不到她我就不能回来取你狗命了。”
“怪医姥姥是谁?”
“是一位神医,两年前就寿终正寝了,不要想着你能有我幸运。”
崔鹉力道变大,紫梧桐面色很快涨成了可怕的猪肝色。
“我要慢慢地掐死你,让你体会到死亡的痛苦,我要让你五马分尸,每一块肉都喂给野狗,我要你死后也不得安宁!”崔鹉怒吼,鹰眸染尽了血色。
紫梧桐挣扎着,最后,哼哧哼哧笑出来。
“哈哈”
“孤死得值,瞧你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就算夺回谢得,也不是他心中的崔绣鹰,他怎么可能还会喜欢你,你这恶鬼!呸!崔绣鹰早就死了,你现在就是行尸走肉,迟早与孤作伴哈哈哈——”
紫梧桐笑声戛然而止,惊愕地看着暴怒的崔鹉,眼神逐渐空洞。
“咔哒”头一歪,嘴角飞快流下一洼鲜血。
颈骨覆着一只青筋暴起的手,不仅被扭断,同时也被内力震碎了脉络。
崔鹉将人甩进乱葬岗,垂下的手,污血顺着雪白似玉的手指一滴一滴下落。
山岗的风呼啸而过,崔鹉良久无言,确认紫梧桐无任何生还的可能性,孤寂的身影在无人处伛偻,暴戾的笑声渐渐响彻云际,如痴如狂,像一只发疯的野兽。
异香不绝如缕,与尸气浑然一体,愈加浓艳馥郁,冷得发寒。
今夜的月色很美。
谢得推着轮椅出了房门,在院子里等了许久。
崔鹉消失了一阵时间,还是没有出现。
仿佛之前,只是谢得的幻觉。
“滴答”
谢得缓缓转过轮椅,女子身着里衣,似乎刚刚沐浴完,乌发一缕一缕黏在颊边颈侧,明亮锐利的鹰眸,清澈温和看着谢得,周身缭绕着浓郁的异香。
“妻主,你头发没干,我去拿干巾。”
谢得不知为何,有些紧张,推着轮椅的手滑了几次才抓稳。
“不用。”
崔鹉止住谢得,冰冷的手冻得谢得一颤。
“妻主,你的手好冰。”
崔鹉粲然一笑,迷惑性的外表下眼底浓浓黑云环绕,将谢得拉至身前,声音低磁喑哑,好言好语相问。
“我是有些冷,你可以帮我暖暖吗?”
谢得抬眸,星眸闪动,有些受宠若惊,白皙的玉脸微微红了。
见男子点了头,崔鹉俯身将人抱起,谢得窝在她怀里,发现她浑身冰冷,只有他身上的温度隔着衣裳不停地传递过去。
不知为何,谢得的体温比从前高了许多。
崔鹉许是发现了这一点,才来找他的。
情深时,谢得无意中攥紧了软褥,却被女子发现,一根一根轻柔抬起,与之十指相扣。
今晚的她格外温柔,吻从侧面落在谢得雪白的脸颊,谢得一激灵,扑簌簌落下几滴泪水。
“你还冷吗?”谢得微喘,不好意思看她。
崔鹉低声一笑,震得谢得耳膜发烫。
“还好。”
谢得主动环住女子,火热的胸膛为浑身冰冷女子传递着温暖。
“还冷吗?”
“还好。”
“这样呢?”
“还好。”
女子一声声“还好”,把谢得累坏了,一觉闹到天微明。